二更鼓敲过,宗少城才从桌游馆出来,永乐街上静悄悄的,一个行人也没有。他左右看了两眼,便钻进夜色中,向着远处匆匆行去。
出了永乐街拐上毓秀大街,一个身影忽然从街边的小巷子里闪了出来,冲着宗少城招手道:“大少爷,这边。”
“黄豆,”宗少城神色一变,立刻走上去压低了声音道:“我爹知道了?”
“老爷一早就得了消息,气得连衙门都没去。要不是夫人拦着,就要去演武场上把少爷您捉回来。”见宗少城马上瞪圆了眼睛,似乎对这个“捉”字极为不喜,黄豆吐了吐舌头,连忙又道:“小的遵照着少爷您的吩咐,一整天都留意着。听老爷身边的莲香姐说,老爷在书房里把自个儿关了一天,晚上的时候备轿子出去了一趟,又让夫人给拦了回来。”
“夫人?”宗少城蹙紧了眉头:“她有那么好心?”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黄豆一脸的为难,赶紧又劝道:“大少爷,您赶紧回去一趟吧,从前老爷不过问,是当您就在外面胡玩来着。这一遭可跟以往不同,莲香姐说,老爷这下怕是气得狠了。”
宗少城冷哼了一声,凝神细想了片刻,面带讥诮的说道:“解元的功名是朝廷给的,难道他还能给我革了去?反正我只求能瞒到武举,如今尘埃落定,他还真能像从前那样把我关起来?早点知道也好,撕破了脸,我也不用再遮遮掩掩。”
“那快点走吧,小的给您把马牵来了,就栓在前面巷子里。”黄豆忙不迭的应着,又伸手往巷子深处指了指。宗少城点了点头,便带头朝前面的小巷子行去。
马儿就拴在小巷里面的一颗榆钱树下,黄豆上前解了缰绳,扶着马鞍伺候宗少城上了马,正要牵了缰绳往外走,宗少城忽然又道:“等下。”
黄豆暗自叫了一声苦,自家大少爷这性子,是风一头雨一头,累的尽是身边这些下人。今天要是不能把大少爷劝回去,等老爷这火气越积越深,什么时候发作起来,自家肯定是头一个要倒霉。
宗少城压根没有留意到他的这点小心思,自言自语道:“我能顺利参考武举,全依仗了诸葛总兵的暗中相助。今日武举结果一出,我爹肯定能想透这其中的缘故,恐怕这会儿已是怨极了总兵大人。不成,我得先往总兵府上去一趟。”
依着朝廷定例,武举解试由地方军中主持,一方总兵任主考官,府尹及诸位副将任副考官。宗少城得了诸葛总兵暗中举荐相助,所以宗柏雄虽是麟州通判,自己儿子参考武举的消息,他却是从头至尾被瞒得严严实实。直到今日宗少城上场亮了相,才有相熟的同僚与他送信来,也难怪他的反应会那般震怒。
说罢宗少城便一把扯过缰绳,两腿一夹策马向前行去,同时回头吩咐道:“你先回去,老爷若是问起,就说今日丁大人设宴款待新科举人,我稍后便回。”
黄豆还没来得及答话,一人一马就已经消失在了巷口。黄豆无奈的跺了跺脚,一张脸顿时跟苦瓜似的,几乎快要拧下汁来。
宗少城一路打马到了总兵府,门房却说诸葛总兵今日高兴,多饮了几杯酒,这会儿已经睡下。他正踌躇着是离去还是在此等候,诸葛遥却遣小厮出来将他请了进去。
原来诸葛遥高中头名,在丁大人府上饮宴至夜间还不尽兴,便邀了几个同科的举人回到家中继续喝酒作乐。宗少城随着小厮到了后花园,其他的人见解元到场,便纷纷端了酒来敬。他正是满腹心事,随意饮了几杯,连忙寻个借口将诸葛遥拉了出来。
谁料到诸葛遥听了他的担忧,却是满脸不以为意,大着舌头道:“我当是什么大事,我爹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本来就看你爹不顺眼,有个机会让他吃瘪,正高兴着呐。无妨,无妨,啊哈哈哈,今儿是个好日子,咱们两兄弟,扬眉、扬眉吐气,走,喝酒,不醉不归……”
宗少城苦笑了一下,转念一想,诸葛总兵乃是武将出身,在地方上确实受够了文臣钳制的气。他与自己父亲政见不合由来已久,此举确有出气的嫌疑。也罢,反正自家是得偿所愿,哪里管得上一辈的争斗。想通了这一节,他心下顿时释然,便由着诸葛遥拉回了席间,放宽心饮至深夜不提。
却说宗少城顺利中了武举,花蕊娘欢喜的同时也以此鼓励自己,更加用心的筹备起了桌游馆开业事宜。第二日柯宁君兄妹又来桌游馆找她玩耍,她便使出浑身解数,将二人哄得高高兴兴,又大方的送上两套成色精美的桌游,趁机提出文会一事。柯宁远一听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便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
此后几日,花蕊娘与众管事将细节布置得妥妥帖帖,又制了名帖请柯宁远和余浩分发出去。到了八月初三这天,一场以桌游为主题的文会,便在桌游馆的后园热热闹闹的举办了起来。
余浩一张巧嘴果然了得,桌游的稀奇从他口中宣扬出去,几乎请到了白鹿书院的全部学子。柯宁远承了花蕊娘的人情,又看在她与自家小妹交好的份上,更是不遗余力的请来了麟州城内的几位名士。原本有些学子还对文会的主家不以为然,等这几位名士一出现,他们登时就变了态度,甚至暗自庆幸自家有份参与。
文会从正午开始,一踏进园子,就有阵阵清扬的丝竹弦音从空中传来,待放眼望去,却是只闻音色而不见人。往深处走得几步,便是一条搭着青布的长条桌,长桌上冷盘点心热菜搁得琳琅满目,旁边放了精致的瓷碟,任人自取。长桌尽头,揭了泥封的酒坛整整齐齐地摆在一处,微风一撩,登时酒香四溢,未饮已先醉了三分。再往前看,入目便是一座八角小亭,亭内摆放了泥炉茶具,两个身着素白衣衫的小丫鬟跪坐在一处,有条不紊地洗茶煮茶,动作极是优雅缓慢,十分赏心悦目。
如此阵势算不得大气,甚至算不上华贵,却处处透着别致、清雅与自在。只是众文士学子还来不及品味这份悠闲,便被园中各处摆放的桌游吸引住了目光。花蕊娘事先安排下的讲师趁机站出来,将桌游的乐趣与玩法娓娓道出。直听得众人又是惊叹不已、又是十分好奇,竟连每逢文会必要斗诗斗词的规矩都顾不上,待到讲解一毕,便三五成群围坐在一处赏玩了起来。
花蕊娘坐在园子入口的阁楼上,遥遥远望园中情形,却是暗自肉痛不已。贺掌柜投进来的资金有限,光是这样的排场就已经花了她不少白花花的银两,为了省钱,就连那两个表演功夫茶的丫鬟,都是她临时培训了青凤和彩玉派上场充数的。花蕊娘只得在心头安慰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小钱不花何以挣大钱……
柯宁君坐在她身旁,伸手捻了一颗剥了皮的桂圆扔到嘴里,嚼了两下,又探头往外看了看,满脸艳羡道:“下面好热闹,蕊娘你什么时候也办一场花会?我保证给你把这麟州城里的小姐太太们都请来。”
“那些小姐太太都是金贵人儿,你请来了我可招待不起。”花蕊娘吓得连连摆手,见她一脸失望,又笑着道:“重头戏还在后面,你要是嫌在这儿坐得无趣,待会儿叫我那两个丫鬟上来陪你玩。”
“那怎么比得了下面热闹。”柯宁君不满地嘟了嘟嘴,眼珠子一转,便拍着手道:“等我去换件男装,这样不就没人认得出来了?”
花蕊娘讶然失笑:“哪有那么白白嫩嫩的男子?你当下面那些人的眼睛都是摆设。行啦,我就应你一回,等开业以后再办上一场花会便是。不过你也看见了,我这园子里草多石头多,花却没几株……”
“难怪人家说商人通算计,”柯宁君在她胳膊上拍了一巴掌,喜出望外道:“要花好说,改天我让人给你送来,保准把你这园子摆得满满当当。可就这么说好了,不许食言。”
“柯大小姐的吩咐,我岂敢不遵。”花蕊娘揉着胳膊,笑着摇头道:“手劲儿那么大,我再不答应,只怕要一巴掌让你给拍死了。”
柯宁君嬉笑着凑了上来,讨好道:“我给你揉揉……”
“谁稀罕呐,你坐会儿,我该下去了,等下叫人上来陪你。”花蕊娘笑着拍开她的手,站起来就要往阁楼下面走。
“蕊娘,”柯宁君连忙拉住她的衣袖,可怜巴巴道:“我跟你一块儿去嘛,在这儿坐着有什么意思。再说了,你去得,我为什么去不得?”
“你跟我不一样……”花蕊娘神色一黯,轻声道:“你是大小姐,这样的场合,同一堆男子混在一块儿玩耍,传扬出去,终归没那么好听。”
柯宁君不情不愿地放了手,支起下巴重重叹了口气:“还是你好,自由自在的,我真是羡慕死了……”
花蕊娘目光闪了闪,便冲着她微微一笑,转身快步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