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深更半夜的,又是在半月居,怎么会有这般动静?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宗少城察觉到花蕊娘的手心有了些细汗,便捏了捏她的手,轻声道:“别怕,我去看看。”
宗少城话音未落,房门就被人“呼”的一声推开,苏夫人脸上带着几分愠怒,急急走了进来。
顺着洞开的房门向外望出去,只见廊檐下密密麻麻的站着许多家丁打扮的人。贺掌柜被人拧着胳膊站在廊下,包括钱管事在内的几名管事也在其中。难怪苏夫人突然出现,竟然无人通报。
花蕊娘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把眼紧紧的盯着苏夫人。一旁的宗少城显然也是吃惊不小,急忙将花蕊娘往身后一拉,踏上一步护在她面前。
苏夫人在离他俩几步远的地方站住,胸脯剧烈起伏着,连连喘了两口气。灯光昏暗,瞧不清她脸上神色如何,但看这阵势也知道,必定是来者不善。
没有人开口说话,屋子里的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沉默了一会儿,秋英匆匆忙忙的走进屋来,附到苏夫人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苏夫人摆了摆手,秋英会意的垂了脑袋,匆匆退出屋去,伸手将房门带上。
宗少城和花蕊娘都有些蒙了,不用说也知道,苏夫人领着这班人马前来,必然是为了捉拿宗少城,却不知此举是何意图?
“姑母三令五申,不得使你踏出府半步,你可知道,此举的后果是什么?”苏夫人忽然开了口,语气却是淡淡的,叫人听不出喜怒。
宗少城将花蕊娘的手捏得更紧,并没有答话。
“花大娘子,”苏夫人忽然往前迈了半步,向着花蕊娘道:“深夜与男子幽会于房中,此事一旦传出去,你说,是诸葛府的名声重要?还是你这义女重要?”
“你想干什么?”宗少城从牙缝里迸出一句。
苏夫人稍微侧过脑袋看向他,正好让灯光照了个清楚。只见她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眼里的目光却是冷冷的。
宗少城全身僵硬,似乎是在极力隐忍着。他咬了咬牙,沉声道:“我不会回去的,你不用白费心机。”
“回去?我为什么要你回去?”苏夫人愕然失笑。
花蕊娘和宗少城都同时愣了一下,难道苏夫人不是得了宗老夫人的吩咐而来?那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宗少城皱了皱眉,满脸狐疑的盯着苏夫人:“那你想要怎样?不关蕊娘的事。”
苏夫人眼神闪了闪,上上下下的将花蕊娘打量了一通,忽然叹了口气:“你以为你当真能逃得出去?此去北地得经州过府,一旦姑母知道你逃走的消息,让老爷通知各处设下关卡,别说前往北地,就算要出麟州府也绝不可能。”
宗少城眼里的疑惑更甚,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仍是紧紧的护住花蕊娘,同时道:“你如果以为几句话便能阻拦我,大可以尽管试试。”
花蕊娘心中忽然一动,苏夫人说一旦宗老夫人知道……言下之意,莫非是宗老夫人现在还不知道宗少城逃走的事情?她立刻扯了扯宗少城的手,低声道:“少城,别冲动。”
苏夫人听得真切,瞥了花蕊娘一眼,便轻轻摇了摇头:“还不如一个丫头沉得住气,你何不如问问我,也许看在母子的情分上,我便助你一程又有何妨。”
“闭嘴,”宗少城突然一声暴喝,显然已是怒极:“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不准你辱及先母。”
“我侮辱她?”苏夫人惊讶的挑了挑眉毛,却不动怒:“我为什么要侮辱她,她不过也是个可怜人……不管你认与不认,于名分上,你总得尊我一声母亲,过去的事我不想提及,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当真要为了这丫头,不惜与你祖母反抗到底?”
宗少城眉头皱得紧紧的,眼里的神色一阵比一阵复杂,紧闭着嘴巴,半晌才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苏夫人抬眼与他直视,眼里的目光渐渐变得清冷。花蕊娘再也按捺不住,冲口便出:“你究竟想要怎样?”
“哦?”苏夫人的目光越过宗少城,直直落在花蕊娘脸上:“你这女娃也好生的倔犟,你以为,那宅门深重,又有什么好?为何偏还痴痴迷迷,叫人琢磨不透……”
宗少城闻言就要开口,花蕊娘急忙将他扯住,同时盯着苏夫人道:“我与少城同是一片真心,夫人若是宽厚,还请予以成全。”
苏夫人摇了摇头,竟道:“便是成全你二人又如何。”
“你……此话当真?”宗少城忍不住开了口,语气里却带着十二分的不信。
“什么宗家的名声,于我而言统统都是笑话。”苏夫人将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忽然正色道:“你只需答应我一件事,待姑母百年之后,承宗一任,得交给谦哥儿。”
宗少城浑身一震,似乎正在思索着。花蕊娘却是心中一急,开口唤道:“少城……”
“以家主之位,换取与心爱的女子厮守,对你来说,孰轻孰重,大可衡量。”苏夫人似乎笃定了宗少城一定会答应,看也不看花蕊娘,只静静的开口道。
宗少城忽然笑了两声,满面古怪的看向苏夫人:“祖母早对我失望得紧,让谦哥儿承宗,不过是早晚之事,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你只管答应还是不答应,”苏夫人忽略了他的问题,直接道:“你我虽有母子之名,却无母子之情分,从前的事,我不愿多提。你若答应,我允诺一定让你二人如愿;你若不答应,我便就此离去,绝不多加为难。”
花蕊娘心里跳得厉害,千想万想她也想不到,苏夫人竟会提出这样一个条件来交换自己二人的自由。只是一来宗家并不由得苏夫人当家做主;二来因为贺夫人,宗少城原本就对宗家怨结颇深,区区一个嫡长之位,他这样的性子,又怎会看在眼里?就算不是为了自己,这样的条件,要他答应似乎也并不难。
只是花蕊娘却不知道,正因为贺夫人早早抑郁而终,宗少城幼年时就发下心愿,将来功成名就,再将贺夫人以厚礼重葬,以便使她安息。而且花蕊娘还不知道,所谓世家大族,名门子弟,看重传承更甚于一切,家主之位可谓代表着一切,许多人更是为之争得头破血流,岂有相让之道理?
宗少城想了许久,才哑着嗓子道:“你说我母亲是可怜人,你又何尝不是。”
苏夫人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脸色一下变得惨白,脚下晃了两晃,才强撑着道:“我如何,与你无干。”
“哼,”宗少城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极力按捺着情绪,冷冷道:“我娘过门在前,你不管不顾,执意嫁入宗家,硬生生逼死了我娘,我只问你,这些年来,你良心可安?”
宗少城的手变得冷冰冰的,身子却在微微颤抖着,仿佛正在经受着极大的苦楚。花蕊娘急忙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一些,只恨那安慰的言语半句也不能出口。
“良心可安?”苏夫人怔怔的重复了一句,忽然一声惨笑:“你以为,我是贪图这宗家大夫人的名头,有意逼死你母亲?可怜人,都是可怜人,何必如此……”
“何必如此?难道你还想说,你是迫不得已?”宗少城往前踏出一步,语气里全是压抑不住的愤怒与痛苦。
苏夫人连连后退了两步,直到撞上房门,才停住脚步。再抬起头来,眼里已是一片惘惘之色:“迫不得已?我没有,你可知道,我与你爹自小一块长大,他允我千般誓盟,他进京赶考,我在家中等待。他高中的消息传来,姑母也来我家提了亲,你可知道,那时候的我是多么欢喜?多么欢喜?”
果然是这样……花蕊娘只觉心中一紧,当初宗少城与她提起前程往事的时候,她便做过这样的猜测。只是苏夫人这个时候提起来,又是为何?
宗少城更加怒不可遏:“就算如此,既已另娶他人,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我苦苦相逼?”苏夫人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沉默了许久,才幽幽道:“都是报应,这都是报应,这些年,他姬妾纳了一房又一房,我早该知道,他本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奈何苦命多女子……算了,这些事我不想提,我只为了我这一双儿女。我再问你,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宗少城已是十分激动,一步迫到她面前,冷声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身份名头。你若什么都不在乎,又何必非要谦哥儿承宗?”
苏夫人渐渐冷静了下来,站直了身子,盯着他道:“我知道你对我心结颇深,我也不指望能化解。我只问你,若是将来你接掌了宗家,会对谦哥儿如何,会对……”
“什么都不必说了。”宗少城忽然转身看向花蕊娘,眼里的目光一下变得柔和,一字一句的说道:“我答应你,你若不信,我愿以我娘的名义起誓。”
“少城……”花蕊娘再也按捺不住,呼唤一声,眼泪随之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