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薇……萧皇后有些恍惚,多少年没人唤她的名字了?连她自己都快忘了。
哪怕她其实并不怎么显老,可她觉得自己早就不年轻了。
皇帝看着她保养得宜的容貌,叹息道:“明薇,你仍在怨恨朕么?”
“怨恨?”萧皇后喃喃,“臣妾早已忘了什么是怨恨。”
从坐上这个位子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肩上的担子绝不会轻,她有强大的母族,有艳丽的容貌,如此种种,本该得到世人的艳羡,可究竟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何况这些年,皇帝不止冷落她,还处处针对她的母族。
刹那间的柔情很快便被粉碎,萧皇后冷声道:“陛下这样对待臣妾和臣妾的孩子,还指望我对您感恩戴德?”
“你无须如此冠冕堂皇,拐弯抹角!”皇帝显然被戳中痛处,语气都有些暴躁起来,“你我都很清楚,打从朕登基那日起,你便从未正眼瞧过朕,你以为你这个皇后很贤惠?”
他稍稍冷静些许,乜斜着道:“还是,为了你那个心心念念的他,你才故意不肯对朕假以辞色?”
皇帝嗤笑,“你在为一个死人守贞?”
若非他提起,萧皇后还真想不到这出,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的年少意气,她的少年将军。
但,一切都随着那道圣旨化为灰烬。她坦然进了宫,而他则负气去了雁门关,最终死在北戎人的铁蹄之下。
年少的幻梦往往只可留作怀念,而不足以影响人的一生。萧皇后固然伤怀,可她更清楚,她的身后有她的家族,有为她付出过养育之恩的双亲,人这一生,究竟不能肆意而自在的活着,所以她选择了承担。
而她所嫁的人对她也很好,他是珍爱她的,至少以前是。可随着夫君被立为太子,府里的女人越来越多,她也只好扮演一个完美无缺的贤妻角色,而他也渐渐不再钟爱她。
再后来,他成了天子,她成了皇后,却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失了宠的皇后。
她渐渐习惯了这种日子,却没想到他依然对曾经的往事耿耿于怀。
怀想前尘,萧皇后早已不复激动,只剩默然。
皇帝冷笑,“你想必已经猜到,当初是朕撺掇他领兵的,是不是?”因了这个,才怨恨他到今天。
萧皇后不言,她的确早就猜到,但,她又能说什么呢?斯人已逝,人总要为生者着想。
可这会子,她再来说她毫无怨恨已经没必要了,细想想,她的确是怨的——不为了她曾经的少年郎死在流矢之下,而因为,现在皇帝又要用同样的一招来对付她的儿子。
她不能不恐惧。
萧皇后冷声道:“陛下想让太子也葬于北戎人之手么?”
“朕说过,朕没打算害他。”皇帝有些急躁,却仍耐着性子解释,“朕是为他好。太子毕竟年轻,羽翼未丰,朝中不服者众多,朕的身子偏偏每况愈下,待朕百年之后,他该如何手握权柄,压服群臣?朕此时命他掌兵,为的就是要他以杀立威,只要虎符在手,何愁不能运筹帷幄,登高一呼。”
是以步贵妃在提出让太子去北戎的建议后,皇帝索性将计就计,步氏蠢钝,看不出一个手掌兵权的太子有多么危险,还妄图用奸计暗害——皇帝对此还是很有信心的,凭太子的聪明,定能逢凶化吉,不会在小人手里断送性命。
许是话说多了嘴里发苦发涩,皇帝又尝了块酸甜的蜜饯,感叹道:“步氏的手艺到底不及你,这果子涩味太重。”
海棠果不比林檎味甘,以往萧皇后腌制之前都会先用滚水烫过,稍稍切去表皮,以此才得清甜——步贵妃光打听皇帝的口味,却不知道这个巧宗。也是,不同的人做出来,味道总是不一样的。
“洗手作羹汤,你如今光会做皇后,却不知如何做朕的妻子了。”皇帝望着枕边人叹道。
萧皇后见他唏嘘,心下亦有轻微的伤感,“陛下需要么?您要的是一个合乎大体、绝无错失的妻子,要用膳,有御膳房;要穿衣,有制衣坊。臣妾只需要端坐在高位上,当一个为万人敬仰的皇后即可。”
很早的时候,她也有过两情相悦的日子,也憧憬过细水长流的时光,但,感情实在是太不值钱的东西,像一块磨刀石,天长日久,难免变得黯淡无光。那时候泰安帝强求圣旨赐婚,萧皇后其实不太怨他,这对她的家族亦是荣耀,至于她的少年将军——年轻人的感情本就来得快又去得快,在得知他的死讯之后,萧皇后惊觉心内并不十分悲痛,细想想,他莽撞去往雁门关,其实也不单是为了她,亦为了给自己寻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感情本就是世上最大的幌子。
一切归于平静,萧皇后也做好了相夫教子的打算,她以为自己可以将全部感情移到他身上,可谁知,当初那样珍爱她、不顾一切将她夺来的男人,也在得到以后不复珍惜。萧皇后在太后那里受了委屈,回来却被教导要安分守己;偶尔对宫人撒撒气,也被指责不够持重;就连新人进宫的时候酸一酸,泰安帝也只会笑着打趣她,身为国母,无须与那些低等的妃妾计较。
光阴似箭,萧皇后总算有了些许领悟,他或许真是爱她,可对泰安帝这样的男人而言,爱情不过是生活的调剂品,占不到哪怕一半的重心。而当初他非要娶她,未尝没有看重萧家势力的因素,当初他借着萧家巩固势力,而在正式登基之后,又开始清算这些不光彩的过去了。
就是这样将利益摆在首位的男人,此刻却指责她不肯将他放在心上,萧皇后有些想笑,心内却阵阵发冷,如坠冰窖。
泰安帝望着她脸上的恍惚,却以为两人有挽回之机,趁势拉着萧皇后的手,温声道:“明薇,若你愿意,待太子这次得胜归来,朕便逊位与他,咱们做一对和和美美的白头夫妻,至于步氏……”
他沉吟片刻,“你若实在懒得见她,朕废去她的位分,幽禁冷宫,不让她来扰你便是,如何?”
他满怀期待的看着发妻。
“已经晚了,”萧皇后静默片刻,已无心去分辩皇帝话中真假,她缓缓摇头,“陛下,你我都回不去了。”
泰安帝只当她灰心失望到极致,正要继续劝说,忽觉腹中阵阵绞痛,低头看时,有点滴鲜血落在明黄的被褥上,甚是触目惊心——俱是从他的口鼻中淌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