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只知道,嘉贵妃最后紧紧握住她的手,迟迟不愿松开。
嘉贵妃的手已经尽数冷了下去,顺姬、银姬等女子伏地恸哭,婉兮才意识到,嘉贵妃已经去了。
她却觉得有一点点不真实。
明明方才还在与她说话的人,分明这会子还拉着她手的人,怎么就——说没,一下子就没了?
她愣怔坐着,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生命之重,要数十年的苦心孤诣与小心翼翼。怎么能就这样轻飘飘的,说没,就没了呢?
她愣愣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着,还是已经晕倒了。
待得她再回过神来,已是在皇帝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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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含泪眨眼,却是用力推皇帝,“……皇上,您怎么才来,您怎么才来呀?!”
皇帝不管她挣扎,却是亲自送了她回永寿宫。
这寒冬十一月,皇帝怕她冷着,未曾贸然抱她回宫,而是用了他的暖轿,一路送她回宫。
她是感念皇上对她的心,可她还是在寝殿躺下了便推他。
“爷快去景仁宫啊。嘉姐姐一直在都在等皇上去,皇上这会子怎么反倒到奴才的宫里来了?”
“皇上快去,奴才自己没事的。这会子奴才不用陪,皇上该去……好歹再陪嘉姐姐最后一程。”
婉兮说着,忍不住泪如雨下。
她方才是失神了,可是她没傻。她知道嘉贵妃已经去了……便是皇上这会子过去,也已经无法唤回嘉贵妃。
可是,她就还是沉浸在刚刚的情绪里,就是仿佛还能体会到嘉贵妃方才那一会子的不舍和绝望。
便是嘉贵妃已经走了,她也还是希望,这会子皇上至少能再过去坐一坐。便也不枉嘉贵妃等他一场。
皇帝却捉住婉兮,目光灼灼闪耀,“……爷自会想法子补偿静凇。可是这会子,你更要紧!”
婉兮盯住皇帝,急得都要掉眼泪,只拼命往外推他。
“爷走!也走啊……”
“奴才都说了,奴才没事儿!便是那么一会子失神,也是伤心嘉姐姐之逝,哪里有什么要紧?!”
皇帝却一把抓住婉兮,双眸灼灼,“……你难道,当真半点都无所察?”
皇帝模样有些奇怪,双眼灼热,面颊竟然涌起莫名的酡红来。
婉兮心下一个翻涌,忍不住问,“……难道奴才也得了绝症,与嘉姐姐要前后脚——”
皇帝惊了,忙伸手一把捂住她的嘴。
“你胡说八道什么!”
婉兮便更是愣怔,在他掌心下嗫嚅着问,“那奴才,究竟怎了?”
皇帝无奈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勾起。
他竟然——在笑?
竟然在——这样抑制不住地笑?
婉兮禁不住又是悲从中来,忍不住落泪,再伸手往外推皇帝。
“爷!嘉姐姐去了,嘉姐姐去了!——您为何还笑得出来?”
皇帝担心婉兮急怒攻心,不敢再造次,这便一手挽住婉兮的手,一手按住她肩头,扶她躺下。
他一双黑瞳,宛若雨后初晴的星。
“……嘉贵妃薨逝,爷自然不能不在意。只是死者已矣,新生更弥足珍贵。”
婉兮眸子里便是泪光一闪,“皇上是说皇后即将临盆么?”
皇帝无奈一笑,抬起婉兮的手凑在唇上亲了一记。
“傻丫头——亏你一世聪明,这会子竟然傻成这样!”
皇帝深吸一口气,定定凝住婉兮。
“……九儿,你已经有喜了。咱们,终于有了孩子!”
嘉贵妃薨逝,婉兮尽管心痛如绞,可是她还是坚持着不肯晕倒,因为要陪嘉贵妃走完这最后一程。
从十月秋狝归来,后宫里的事几乎都落到了婉兮的肩上,她也疲惫,她也沉重,可是她事无巨细还是全都一肩扛起。
可是这一回,她却在皇上说完这一番话之后——晕倒了。
她想她一定是做梦了,是在梦里听见皇上说的那番话。
她想她一定是有太多年想要有孩子,想得都有些魔怔了,这便仿佛有些幻听了。
她怎么会,就在这个时候,有了孩子了?
自从乾隆五年得遇皇上,她便从来都对皇上的话深信不疑。
可是这一回,她不敢信了。
便是被皇上掐着人中给唤醒过来,便是早知皇上精通医理,可是这一回她却也还是不敢相信皇上的话。
皇上无奈之下,从太医院宣召了归云舢来,亲自当面跪着再度诊脉,跟婉兮确认下来,婉兮这才含泪相信。
——归云舢是归和正家族晚辈,归和正致仕归隐之后,苏州府当地官员又举荐归云舢承继。
婉兮便是不信谁的话,却也还是要信归和正晚辈的话。因为归云舢的话,便也代表了归和正。
婉兮待得归云舢告退而出,这便泪如雨下。
皇帝上前扶住婉兮的肩,眼圈儿也是红了。
“这会子别说你想落泪,爷何尝不想大哭一场!只是这会子刚确定你的喜脉,胎气还不稳,你便怎么都不该这会子再哭。”
“你好歹忍耐几个月,待得咱们的孩子平安降世,到时候你想将这十五年的委屈和等待,怎么哭出来痛快,爷都由着你;爷还陪着你一起!”
这个孩子得来得如此不容易,婉兮自己更是要万分小心。她自不敢再哭,可是泪珠子就还是自己一个劲儿地不断往下掉。
她忙用力摇头解释,“……爷,这是高兴的。”
“爷便再纵着奴才一会子,好歹叫奴才再叫一二十个泪珠儿……不然实在是忍不住啊。”
皇帝自也是红着眼圈儿含笑。
“……爷以为,今年是爷不顺之年。可是哪里成想,原来一切的一切,都等在今天。”
“这样想来,便今年所有的一切,全都值得了!”
皇帝挨着婉兮坐下来,两人肩膀碰着肩膀。
“……是你给了爷这样大一个惊喜,爷对那西北用兵之事,便更有信心!”
婉兮哭了一阵,又笑了一阵,却还是伸手推皇帝。
“皇上别光顾着我,还有嘉姐姐的事呢……顺姬她们说,明明早就去请皇上了,可是皇上为何迟迟没来?”
皇帝轻叹一声,伸手攥住婉兮,“那会子爷在寿康宫陪皇额涅说话,听得嘉贵妃的信儿,爷便也急忙出了寿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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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说来也巧,爷刚出寿康宫,便收着军机大臣和理藩院尚书纳延泰的奏报,说达瓦齐禀称,‘我系俘囚,蒙恩不加诛。捐糜顶踵,不足报效。闻阿睦尔撒纳逃窜,恨不能身擒,拟寄信杜尔伯特台吉伯什阿噶什、库本诺雅特台吉诺尔布等,令协力擒献’等语。”
“爷不得不立时回养心殿,与军机大臣研判此事……故此才耽搁了。”
婉兮含泪点头,“奴才已经替皇上在嘉姐姐面前解释,说这个月来皇上忙于西北军务,这才来晚了……幸好奴才没有说错,皇上果然是为了西北用兵之事,才没来得及送嘉姐姐一程。”
“奴才在嘉姐姐临去之时,曾斗胆说,嘉姐姐这次没能等到皇上来……可是皇上终归会给嘉姐姐一个交待。将来地下,皇上必定不会再叫嘉姐姐空等一回。”
皇帝也红了眼圈儿,用力点头,“你说得对……是朕对不起她。来日地下相会,朕一定会与她道歉。”
十一月十六日,也即嘉贵妃薨逝次日,皇帝下旨,“钦奉皇太后懿旨,嘉贵妃患病薨逝,着追封皇贵妃,钦此。一切丧仪,该衙门察例敬谨举行。”
十一月十七日,册谥嘉贵妃,为淑嘉皇贵妃。
册谥当日,皇帝下旨之后,便为冬至寰丘祭天,而赴斋宫斋戒三日。
“嘉贵妃追封皇贵妃,自然是能葬入皇上将来的地宫的……以她高丽旗鼓的出身,能追封皇贵妃,这一生也算足矣。”说起淑嘉皇贵妃的薨逝,纯贵妃的感慨最深。
“只是可惜,再追封皇贵妃,再与皇上百年之后地下同眠……可是终究在册谥当日,皇上便为了祭天去斋戒了,倒没能在最后的时刻,多陪淑嘉皇贵妃一会子。”
纯贵妃与嘉贵妃都是潜邸老人儿,唏嘘对方,便也是为自己唏嘘。
倒是语琴眸光一转,凝注婉兮。
“……只是这样一来,贵妃的位分倒空出来一个了。就不知将来妃位之上,谁有这个福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