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婉兮真是痛恨自己只能身为后宫女人的身份去。
婉兮明白,这会子劝解实则无用,她便只能带着几个孩子,尽可能多地陪伴在皇上身边儿。
孩子们不懂事,不会劝解,但是孩子们的天真无邪,其实才是最好的灵丹妙药去。与孩子们在一处,皇上便也可将心思暂时从西北军情中抽离出来些许。
哪怕只能偷得一刻闲,也能叫皇上的病情略微缓解些去。
这日,多贵人有些面色凝重来永寿宫。进门虽不说话,只拿过婉兮的针线笸箩来,闷着头帮婉兮做着那些针线活计。婉兮却如何瞧不出她心内有事来?
婉兮便将那针线笸箩给扯回去,按住多贵人的手问,“多贵人这是怎么了?”
多贵人眼神有些慌乱,“……我父亲带着族人从厄鲁特回归朝廷,因原来的游牧地再也回不去了,皇上体恤我母家,便将我母家都安顿在呼伦贝尔,另外划给游牧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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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点头,“我也听说过。与你家噶勒杂特部一样儿,同被安置在呼伦贝尔的,还有杜尔伯特部、明噶特部等。这都是皇上体恤你们,叫你们回归朝廷,自能安居乐业。这本是好事,多贵人如何还一脸忧色?”
多贵人垂首,声音里已是隐约哽咽,“……因我母家一路逃过哈萨克锡喇的追杀,途中又被乌梁海劫掠,故此回到朝廷的时候儿,已是什么都没有了。牲畜、农器、麦种等,都只能依靠朝廷赐下。”
“蒙皇上恩旨,每二户合给农器价银一两、麦种一石、耕牛一头。每一头牛折银八两,令其耕种……”
婉兮点头,“终究路途遥远,朝廷便是赐下这些牲畜农器,也不便这样千里迢迢驱赶过去。还是折合成银两,交给你们母家,叫他们在当地就近置办就是。”
多贵人点头,却还是垂了泪。
“可是皇上就在旨意里,忽然叱责我母家族人等‘习于贪饕,不知俭省’,还命黑龙江将军绰勒多,待得赏赐颁下,还要对我母家等’严加管束,毋使浮费’……”(清代,呼伦贝尔归黑龙江将军管辖)
婉兮听罢,心下也是微微一颤。
从朝廷在西北用兵以来,对于所有来归的厄鲁特各部,皇上一向都是恩旨优待,极少使用这样严厉的措辞——更何况,这说的还是涉及到多贵人母家所在的噶勒杂特部去。
婉兮垂下头,轻声道,“你别怪皇上……皇上这些日子来吃不下,又连日发低烧,他的心都被黑水营之围揪着。这样的心境之下,皇上措辞严厉了些,你也好歹体谅。”
还有一层:噶勒杂特部终究都是哈萨克锡喇的旧部,直到如今哈萨克锡喇还没落网,皇上心下着急,这便忍不住泄露了些怨气出来吧……
多贵人点头,那泪珠子却反倒越落越急,“我只是恨我自己!好歹我在宫里呢,我怎么也该能替我母家在皇上面前解释一二。我能想到,我母家若接到旨意,一定会对我失望……皇上但凡对我有些情分,也不会对他们说出这样的话来。”
婉兮心下也是有些沉重。
西北用兵五年,已尽疲态。皇上都忍不住在措辞里流露出对厄鲁特蒙古各部的怨气,那这会子厄鲁特蒙古各部,同样也会对朝廷和皇上生出这样那样的疑虑来。
若这会子稍有不慎,便会叫来归的厄鲁特各部,可能再度生出反叛之心来——这事儿曾经在第一次平定完准噶尔之后,不就发生过一次么?那些原本来归,被皇上册封高官厚禄的部落,因战事心生不满,便在青衮杂布的煽动之下,调转枪口就反叛了。
这会子皇上对厄鲁特各部的恩遇不能减,厄鲁特已经挪至内地的这些部落更不能乱。否则西北那用兵的五年——所有的一切努力,就白费了。
婉兮便忙按住多贵人的手,“你千万不能这样想!你也一定要设法叫你的母家、族人,都别这样想。”
“不仅你们噶勒杂特部,还有你家周围那些的杜尔伯特、明噶特,也一样不能这样想……”
多贵人含泪点头,“我是不想这样想,终究皇上刚复了我贵人的位分,皇上对我也很好——可是,这会子皇上的谕旨里竟然那样说,我便当真没有自信了。”
婉兮深吸一口气,抬眸凝注多贵人,“那要怎样,你的心才能安定下来?”
“是位分么?你别急,你刚复位贵人,便是要再进封,也要等一等才好。不过我敢与你说下:皇上必定不会在位分之事上委屈了你去。你尽管放心就是。”
多贵人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定定凝视在地毡上那一抹幽幽流转的阳光上。
冬日的阳光,幽然宁静,却也短暂。说不了多一会子的话,再一看,已是变小了、变浅了。
良久,多贵人霍地抬起眸子来凝注婉兮。
“自进宫以来,便是皇上翻了几回我的牌子。可是我都没有真的伺候过皇上——我终究曾是哈萨克锡喇的女人,皇上心里便也隔着一层,我心下同样也隔着一层。皇上不想临幸我,我也不想伺候他……”
“可是这会子——我改主意了。”
多贵人抬起头来,眼中已是一片泪光,面上是壮士断腕一般的决绝。
“为了我的母家和部落的族人,我不能不得宠。便是我自己再不愿意,我也得讨好皇上,我不能不要皇上的恩宠——否则,我的家人和部落的族人,在那陌生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上,就更加无依无靠了。”
“皇上对厄鲁特的厌恶和成见,会害死他们的……”
婉兮心下便是咯噔一声,不由得松开针线笸箩,站起身来。
“多贵人有这个念头,为何要来告诉我?难不成多贵人是需要一个人帮你架桥搭梯?那多贵人便找错人了——我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可我也没有你希望的那么大方!”
“多贵人要争宠,那便请你自己去。别来找我,更别指望我什么!”
婉兮一连串说完,扭头就向门外喊,“玉蝉,多贵人要走了,你替我送送!”
婉兮心下忍不住迭声冷笑——算了,就当又瞎了一回眼,又喂出了一个白眼儿狼忻嫔!
婉兮痛下逐客令,多贵人立时双泪长流,噗通一声儿竟然跪倒在了婉兮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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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囊囊听不了这个,我也是女人,我心下自然都明白!进宫以来,囊囊几次三番救我、帮我,若没有囊囊,我早就没了性命去。我怎么能做出这样叫囊囊难受的事儿去?“
“囊囊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便是再不要脸,也绝不敢来求囊囊架桥搭梯,否则我自己都会瞧不起我自己去!”
“我知道我这样的话,囊囊听不了;可是我还是得厚着脸皮来,把我母家的难处、还有我自己的心情,都事先禀告给囊囊去——这不是我想利用囊囊,其实反倒是我心里在乎囊囊,我怕囊囊伤心啊……”
婉兮缓缓、缓缓转了眸子,对上多贵人的眼。
三十多岁的蒙古格格,进宫以来便是不多言语,可是历经过磨难的女子那骨子里的坚毅和韧性却是显而易见的。不管出了什么事儿,便是上回被那祥常在那么说嘴,她也没有哭成这样儿。
这一刻,这位柔韧沉静的蒙古女子,竟然就跪在她的脚下,哭成了个泪人儿——这个蒙古女子的眼底,没有掩藏的虚假。
“令妃囊囊……我今儿其实,算是来与你道别的——我知道,当说完这些话之后,你必定在心底已经厌恨极了我。明日起,你再不会准我踏入这永寿宫一步;我再也看不见你的笑脸,再也听不见你那些宽慰我的话去了。”
“可是从前我来过,我听过,我笑过——所以今儿,我是来向囊囊拜别,跪谢囊囊从前给予我的那一切。”
“而从明天起,我必定再也不敢厚颜来见囊囊——只望囊囊善自珍重,一定一定要,更加幸福。”
多贵人说完,松开了手,起身向后退去几步。继而正式向婉兮行四肃二跪二叩的大礼。
“令妃囊囊安好,妾身……永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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