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每月朔望小祭,均开启神龛,掌关防郎中等官行礼,尚茶正进茶桌、供茶乳,尚膳正进膳桌,内管领进果桌,献粉饵,尚茶副、尚膳副随同进献;尚茶、尚膳、司香人等递香盒,燃蜡烛,供爵、垫。至每年清明、中元、冬至、岁暮及忌辰大祭,则遣官赴陵行礼,掌关防郎中等官俱供献如仪。”
“毛团儿这当守陵太监的,跟内务府的职官们每日所做的事也都差不多……主子瞧,这些事儿看似也算热闹,可是实则一年两年还好,若是长此以往,便叫人看都看腻歪了。这些人啊,明明自己都是活人,可是每日里所做的,却都是伺候死人的,若天长日久,他们自己便也跟着麻木了,个个儿如同活死人一般了。”
“主子知道,毛团儿从前最是调皮捣蛋的,他跟奴才相处的方式便也都是打打闹闹。可是他到了皇陵,却变了样儿,变得再也不像原来的他,也变成了——活死人去。主子,您能想到奴才在那皇陵村里,守着再不像从前的毛团儿,该有多寂寞么?”
婉兮有些看不下去,别开头,望向别处,深吸了好几口气去。
可终究还是放不下,待得心下平息了些,这便回头再看。
“奴才与主子自可说掏心窝子的话——皇陵村的寂寞还好,奴才还可学着主子的样儿,多养些花儿草儿、或者猫狗鱼虫去,倒也能勉强熬过那些白日里的寂寞去。可是到了晚上……主子啊,到了晚上奴才便不能不面对毛团儿的真是身份去。他终究,终究,不是个囫囵人儿啊。”
“奴才从前年岁小,只稀罕与毛团儿之间的两小无猜、打打闹闹;可是当年岁渐长,奴才也才明白一个女人想要什么去。而毛团儿不但变成了个活死人,他更没办法给奴才那些想要的去……奴才过了三十,便更忍不住想要个孩子,可这却偏偏是毛团儿最不能给奴才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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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便有些厌了,更看不见将来,奴才想,兴许奴才与毛团儿的缘分,也已经尽了。”
婉兮蜷起手指,将那信笺几乎团了起来。她心下五味杂陈,那愤懑、失望,却也还有体谅和理解,这些一齐在她心内冲涌激荡,叫她无法平定下来。
皇帝小心凝视婉兮,便走过来伸手,想从婉兮手中接过信去看。
婉兮却还是拧身躲开,深吸口气,还是自己去看。
“不瞒主子,奴才是结识了个人。他是马栏镇的总兵,管着皇陵周遭的治安。巧的是,他家里原本也是沈阳的,他说话的腔调倒是与主子和老爷、福晋十分相像,叫奴才听来十分亲近。”
“奴才便……寻了他当个依靠。他是武将,虽说年纪稍微有些大了,可还是孔武有力,足能保护奴才,且必定还能给奴才一个孩子……奴才便跟了他去,已是与毛团儿说明白了。”
“这一生相聚一场,毛团儿也是明白人,我们两个也算好聚好散。他也因此总归不能继续在皇陵呆下去了,也免得我们三人每日碰面尴尬。他终究是个太监啊,对他而言这世上最好的出路,依旧还是在宫里,在皇上跟前。故此他才决定了回宫去……主子,求您万万不必在他面前再重提起奴才,以及这一场永诀的旧事,也免得叫他羞愧和烦恼了去。”
还请主子不要怪罪,奴才这一生总归无颜再见主子,便也唯有奉上这一封亲笔书信。不敢求主子恕罪,却只为主子向上天祈求,岁岁平安。”
“也伏祈七公主、九公主、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康泰吉祥,早承大业。”
“奴才二妞玉叶,再拜叩首。”
婉兮看罢,呆愣许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心绪,究竟是个什么了。
良久,婉兮抬眸盯住皇帝。
从皇上的身姿和神情来看,婉兮知道,皇上怕是一直都在注视着自己。
婉兮便深吸一口气,竭力表现得平静,只淡淡问,“马栏镇总兵……奴才记着皇上说过,那是永常在的叔叔。”
皇帝点头,“没错,他叫满斗,是永常在的叔叔。”
婉兮轻蹙眉尖,“奴才记着永常在的阿玛是老来得女,永常在的阿玛如今年过花甲了吧?那满斗呢,今年又是什么年岁了?”
皇帝想了想,“满斗与永常在的父亲四格相差不多,如今也是花甲之年了。”
“花甲之年了,”婉兮控制不住自己,竟笑起来,“花甲之年了!”
也是啊,即便是花甲之年了,可身为武将,却还是孔武有力,故此还是比一个太监要好,是不是?
玉叶这样想,也算不得错,是不是?便是她又能怪罪玉叶去什么?
婉兮只狠狠捶了自己心口两拳,“千错万错,原来都是我错了。我就不该叫他们出宫去,我不如还留着他们在身边儿……”
便是明知道危险,可是她却还是有机会能护住他们的;只要不叫他们出宫,玉叶便还不至于生出了这样的心,便也还能跟毛团儿嘻嘻哈哈地一并白头到老不是?
……不,不,她不是怪罪玉叶,她不是不能体谅玉叶的心情。只是,她觉着还是对不住毛团儿,毛团儿此时受的伤,也与她相干啊!
皇帝走过来握住婉兮的手,垂眸盯着那已经被婉兮搓皱了的信笺,“玉叶她,说什么了?”
婉兮黯然抬眸,却是摇头,“爷,奴才好累。奴才想告退,回去睡一觉。”
皇帝伸臂拥住婉兮,“就在这歪一觉吧。你这么回去,爷不放心。”
婉兮却是摇头,依偎在皇上的怀里,却依旧还是觉着累,“奴才谢皇上的恩典,奴才却还是……回自己宫里去,才能睡得稳当。”
“爷不必担心奴才,奴才没事。奴才只是需要好好睡一觉,等睡醒了,便好了。”
皇帝便忙吩咐胡世杰亲自送婉兮回去。
皇帝亲自目送婉兮离去,这才回头召了毛团儿进来。
毛团儿红着眼圈儿在皇帝脚边叩首,“今日叫贵妃主子如此伤心,都是奴才该死……”
皇帝却摇头,“你若该死,那朕又哪里还能免罪?朕不是也得,眼睁睁看着她难受去?”
毛团儿涕泪道,“若是奴才这条贱命能赎罪去,那奴才情愿跟皇上只求一死。”
皇帝却一拍炕桌,那砗磲的扳指儿磕在桌面儿上,竟磕出个裂来。
“死?你若只是求死,你又何必要回来!你便死在皇陵里罢了,还能在地下继续伺候皇祖去!”
毛团儿落泪道,“……玉叶离去的那一刻,奴才也恨不能立时跟着一起去了。只是奴才不能放下玉叶临去之时的嘱托。玉叶说,如今贵妃主子在宫里虽然有皇上护着,可是后宫里终究这样多人,且如今皇嗣都个个儿都长大了。宫里的情势,只会比当年更错综复杂;围绕着贵妃主子的争斗,也不再只是主位之间的争宠。”
“贵妃主子便是心有七窍,可是贵妃主子终究宅心仁厚,便是用计也只是为护着自己和身边儿人去,却不曾主动害人;故此主子在心黑手辣的旁人设计之下,便难免会吃亏去。”
“更何况贵妃主子如今已经有了四个孩子,贵妃主子就更是一颗心要分成好多瓣儿去,难免有哪一处稍稍不留神,便会遭人暗算去……玉叶说,奴才得回宫来,得重新回到贵妃主子身边儿来帮着贵妃主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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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团儿说到此处,已是涕泪滂沱。
“玉叶说,她已是不能再回宫来亲自护着贵妃主子和小主子们了,她便要我回来,要我心无牵挂地回来,专心伺候贵妃主子……也将她的那一份儿,一并代了。”
皇帝也是紧紧闭住眼睛,深深点头,“你们两个,都有心了。不枉你们贵妃主子真心待你们一场。”
“只是玉叶那丫头,竟舍得那般糟践了自己的声名去……还什么变心跟了满斗去,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
毛团儿却是笑了,凄楚却自豪,“因为玉叶她知道,唯有这样儿,才能解释奴才回宫来的缘故;也才能叫贵妃主子放下了她去……她虽糟践了她自己的声名去,可是奴才心里却全都明白。奴才却反倒,越发珍惜这一辈子与她的这一场相遇相知去。”
皇帝点点头,也赶忙抬手,迅速地抹了一下儿眼角。
“好,那朕就也这般替你们隐瞒着。满斗那边儿,朕会私下里传下话去,叫他明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从此起,每半年,便会有玉叶的一封书信从满斗的家里,随着满斗的请安折子,一同送进来。”
毛团儿再叩首,“还有永常在……奴才还要斗胆请求皇上,也得事先将话儿嘱咐了永常在去,千万别在贵妃主子面前说漏了才好。”
皇帝点头,“好,朕这就去给皇太后请安,顺便见见永常在去。”
三月终于来了,圆明园里的景致,已然旖旎。
便如同终于长大了的姑娘,青涩虽然还未曾尽数褪去,可是那成熟的明媚,却已然满溢在眼角眉梢,无处可挡。
婉兮再见着永常在的时候儿,心下生起的便也是同样的观感。
永常在汪凌之发现了婉兮,便也急忙上前来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