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他喝得有些多了,便借了醒酒为由,由宫人撑了伞,踏着除夕夜的大雪,在重重高墙夹着的宫道上行走。
冷风扑面,本该吹酒醒。
可这一时间,心里竟是滚烫炽热,像是喝下去的酒都在这一刻烧了起来,让他倏忽又变作当年那夜亭中,胆大妄为又不计后果的少年。
柔仪殿侧,他停住了脚步,只让身旁的宫人入内,将本也在席间饮酒的那女人唤了出来。
年前她怀了身孕,已为顾觉非诞下一双儿女。
可如今两颊微醺步履款款地从里头走出来时,却依稀旧日模样。雪肤花貌,颦笑动人,眸底流转潋滟似聚拢南海波光,眉梢清冷浅淡犹一捧昆仑凝雪,便连看他的眼神都与昔日一般。
在走出来见到是他的时候,她竟也没什么惊讶,好像早就猜到了,只上来向他行了一礼,道一声:“臣妇给皇上请安了。”
萧廷之便觉那“臣妇”二字刺耳。
周遭的太监宫女早有眼色退得远了,他想起近日来朝野上下都在逼迫着他的大婚之事,只觉心里煎熬。
连着此时唤她的声音都显得沙哑:“陆锦惜……”
陆锦惜便抬眸注视着他,看着他身上这一身威重的玄黑色龙袍,也看着上面盘绣的密密麻麻的团龙纹并着腰间挂着的那一块玉埙,最终目光定在他眉眼间,笑得生疏而冷淡:“皇上假借让先之名引我出来,不知是有什么话要说?”
“朕……”
一个字出口,又觉不对,萧廷之想要伸手拉她,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于是只这般定定地立在她面前,终还是开了口。
“我想要问你,愿不愿——”
“不稀罕。”
不用他把话说完,陆锦惜都知道下面半句是什么,心底虽叹息了一声,但出口的言语却没留半点余地,转身便欲离去。
“皇上若无要事,臣妇便回席间了。”
“陆锦惜!”
她总是这般不理不睬,又总是这般视他如无物,终是让萧廷之生出了恼怒。这一年里坐在皇位上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那浸染在他眉眼间的几分冷厉之色到底是泛了上来,让他的面目看上去多了几许阴沉。
“朕没准你走!”
“知道的说你是九五之尊,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是那山里的盗匪。如今你身份不比往昔,一言一行都事关国体,便是任性妄为也要有个度在。但凭你今日敢将我从席间叫出来,若传扬出去,这皇位你怕是坐不稳的。”
如今朝堂里什么局势,陆锦惜还能不清楚吗?
顾觉非功大。即便人人都知道伪帝萧彻之死与他脱不开干系,也知道京城那血腥两日大多出自其手笔,更知道他是被薛况以边关安危胁迫才勉强应允让萧廷之登上了皇位,可谁能奈何得了他?
他是手握重权,位比摄政。
眼下对萧廷之看着确是尽心辅佐,一副忠臣良相模样,可当年对萧彻都是说翻脸就翻脸,一个根基尚浅的新帝,又岂在话下?
一切只在于他做不做,愿不愿罢了。
顾觉非想的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
当初被薛况以边关黎民安危相要挟,他被迫答应,看似很憋屈,可谁当皇帝他并无所谓。耿耿于怀的也不过是自己与薛况斗到最后,还被他给摆了一道罢了。
至于皇帝,便更简单了。
他一心为国为民,绝不做什么越界之事,若如此皇帝都不能容下他,那也证明这皇帝昏庸,不要也罢。
反与不反,从来在一念间。
在他自己看来,他只是一口立在皇帝宝座旁的警钟,但在萧廷之的眼底,他无疑是伏在天子卧榻旁的虎狼。
只是如今的萧廷之还不能除他,也无力除他。
或恐他日顾觉非功高震主,也会应验昔日薛况临死之言,但至少如今还是挑不出半分差错的。
陆锦惜看着面容骤寒的萧廷之,叹了一声。
她本不欲再与他分辨半分,可临到要走时,到底念及他处境颇艰,昔日也半真半假唤过自己一声嫡母。
于是略藏了几分复杂地一笑,劝他:“你会是个好皇帝,可前提是这皇位你能坐稳。你选择坐上这九五之位,便如猛兽被关进了牢笼。自此一言一行都在人眼底,一功一过都在史家笔下。陛下,您能坐有四海,可天下间总不是什么事都能顺你心,如你意。事如此,人也如此。你觉得你属意于我,可你才多大?人的一生很长,总有你错过的、得不到的。酒醉早醒,或还能看杨柳岸残月晓风;酒醉不醒,焉知不会错过更多的风景?”
萧廷之望着她,没有说话。
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
陆锦惜得不到回应,便轻轻一声喟叹,笑着摇头,转身往里去了。
在柔仪殿外,萧廷之站了很久。
后有宫人私底下传,说新皇这一夜喝了很多很多酒,醉到第二日很晚很晚才醒,然后召了辅臣入宫。
中午离宫,顾大学士心情很好,带了陆锦惜去大昭寺赏雪。
三月后,永嘉二年暮春,新帝大婚,立顺天府丞女孙氏为后,朝野偃息,再无妄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