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湛会角抵的事,赵曳雪在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时北湛初来庄国,在除夕宫宴上,伶人奏琴吹笙,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君臣同乐,觥筹交错间,酒至酣处,气氛热闹非凡,赵曳雪坐在长公主的身侧,忽然听见有人笑道:“臣听闻昭国人十分喜爱角抵之戏,湛公子身为昭国皇子,想必是十分精通此道了,不如请湛公子一试。”
听了这话,赵曳雪思索了片刻,才想起来那湛公子是何许人,是她在小镜湖边上看见的那个挨打的少年。
“哦?”建德帝似乎也来了些兴趣:“何为角抵?”
那提议的人笑着答道:“昭国有蚩尤戏,这角抵便是从其中衍生而来,十分有意思,皇上若是想看,可令湛公子演示一番,也好叫臣等开开眼界。”
建德帝靠在龙椅上,饶有兴致地道:“准了。”
过了片刻,赵曳雪瞧见那攘攘的坐席间站起来了一个少年,他穿着深色的衣袍,身量清瘦挺拔,眉目俊美而深邃,略深的烟灰色眼瞳在夜里不太真切,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冷漠来,他向上座的帝王拱了拱手,声音恭敬冷淡:“陛下有命,莫敢不从。”
起舞奏乐的伶人们都退下了,前方的场上空了出来,北湛走过来停下,微微躬身行礼,赵曳雪离得近,看见纱灯明亮的暖光自他头顶落下来,将他的眉骨自鼻梁往下,勾勒出流畅漂亮的线条,仿佛一挥而就的画,运笔者的手必然有十分的稳,才能画出这样精准干净的线。
北湛不卑不亢地向建德帝解释道:“角抵又称角力,乃是军中作战,训练兵士所用,需要二人相竞才行,臣一人无法演示。”
闻言,建德帝大手一挥,示意身边的太监:“你去与湛公子演示。”
那太监谄媚笑答:“是,奴才遵旨。”
太监的身量虽然不高,但很是壮硕,站在北湛跟前,简直像一座小山,他似乎对自己的分量极为自信,似模似样地拱了拱手,一张胖乎乎的圆脸上拉开了笑,对北湛嘻嘻道:“湛公子,请。”
北湛深烟灰色的眸中飞快地闪过一分不屑和讥嘲,几不可察,若非赵曳雪坐得近,恐怕都要错过了,少年那副毫无表情的俊美面孔下,藏着深深的傲慢。
他将碍事的下袍角掖好,后撤一步,摆开了架势,准备开始角抵,但是那太监显然不清楚其中的规矩和门道,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有些傻傻地问:“湛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北湛微微抿起唇,不答话,双目专注地盯着对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一只狼盯上了他的猎物,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咬断他的喉咙!
那太监被他看得浑身汗毛直竖,竟生了几分惧意,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就在此刻!
北湛神色一凛,猛然上前一步,正欲动作,谁知这时从席间传来一个声音:“等等,臣听说这角抵之戏,是不是要除去上身衣物,光腿赤足相搏?”
建德帝面露讶色:“还有这种规矩?”
那臣子笑着道:“确乎如此,臣也是道听途说的,或许湛公子更清楚一些。”
那一瞬间,北湛的神色变了,他的下颔骨紧紧绷起,眼神沉沉的,像浓如重墨的子夜,宛如受到了什么侮辱。
建德帝没有发话,于是众人的兴致愈发高昂,伸着脖子往场上瞧,瞧这位昭国的皇子会如何挣扎,如何备受羞辱,如何无奈地向他们妥协,放下最后的自尊,任人取乐。
北湛面无表情,他站在原地,肩背挺直了,像一柄出了鞘的剑,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薄唇抿起,眼角余光扫过那些看热闹的面孔,然后不经意间与赵曳雪的视线对上。
少女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兴奋,只是轻轻蹙着眉,眼神干净纯粹,像冬日飘落的零星小雪。
赵曳雪看见他伸手慢慢地搭在腰间,垂着眼皮,叫人看不清楚其中的神色,但是当众受这般的屈辱,想来那深烟灰色的眸中,必然不会是平静的。
她轻轻扯了扯长公主的衣袖,朝她那边挨过去,悄悄伸手捂住了一半眼睛,小声道:“真的要他脱衣服么?”
她如玉的脸颊上染上了些许绯红,一直烧到了耳根,长公主见她那副羞赧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当然不了,如此戏弄于一个少年人,不说远在千里之外的昭国会不会觉得羞辱,我们庄国的颜面已然尽失了。”
她说罢起身,向建德帝恭敬道:“启禀皇上,儿臣近日得了一副好字,乃是前朝大家祝赟文的真迹,传闻中失传了数百年的云海帖,特意进献给皇上。”
长公主打断了这荒诞的闹剧,也无人再不识趣地揪着北湛不放,此事便算过了。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赵曳雪没想到自己竟然记得这样清楚,仿佛昨日才发生过一般,回想起来,就连北湛那时的每一个眼神和表情,都清晰无比。
“主子!”
玉茗的声音唤得她回了神,她兴奋道:“快看!昭太子上去了!”
赵曳雪的目光投向场上,果然看见了那道熟悉的修长身影,除去了宽大厚重的外袍,北湛仅穿着单薄的内衫,相比起对面那个膀大腰圆的八尺壮汉,他看起来不算强壮,却莫名给人一种安心可靠的感觉。
玉茗把北湛与那个士兵比较了一番,小声道:“这……差这么多,昭太子恐怕打不过吧?那个人比他壮好多!”
赵曳雪想了想,道:“这却不一定,角抵应当也是有技巧的。”
旁边传来晏一的声音,笑着道:“琴川公主说得极是,我们殿下玩角抵可是很厉害的,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
闻言,玉茗好奇道:“那你呢?你打得过他吗?”
晏一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道:“我与殿下么,平分秋色,伯仲之间。”
正说话间,北湛与他的对手已摆好了架势,围观的士兵们也都闭了嘴,四周鸦雀无声,只听得远处有风声呼啸而过,卷起无数雪花,飘飘洒洒地坠落下来,越是靠近地面,下降得越快,无声无息地隐入薄薄的积雪之中。
两人静默地对峙着,紧紧盯着对方,没有人先动,远远望去,就像两尊石像,洁白的雪花飘落在他们的发间,肩头,化作湿润的水沁入单薄的衣裳,空气紧绷,一触即发。
赵曳雪清楚地看见,有一片细小的雪花擦着北湛的睫毛坠落,挡住了他的视线,正在这时,两人忽然不约而同地动了!
那士兵像一只凶猛的虎,猛地朝北湛扑过去,双手牢牢抱住他的腰身,往前重重踏出一步,口中大喝一声,故技重施,如之前那般将北湛举起来,往地上摔去。
玉茗掩口惊呼起来,赵曳雪忍不住握紧了手心,却见北湛反应更快,迅速反手钳住那人的腋下,也不知他如何做的,竟然轻松地在半空翻了一个身,稳稳落在那人身后,趁其不备,抱住他往后摔去!
对手一个趔趄,但是很快,他稳住了步子,反身再次抓住北湛,涨红了脸,发出一声大吼,拼尽全力朝他撞去,北湛急退数步,眼看身后就是人群,退无可退,他暴喝一声,重重踏在雪中,砂石混着冰渣残雪四溅开来。
他竟然真的稳稳停住了,无论那士兵再如何用力,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无法再前进一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玉茗更是紧张地不住绞手指,赵曳雪想了想,把手炉顺便递给她,玉茗愣了一下,满脸迷茫道:“主子不冷吗?给奴婢做什么?”
赵曳雪一本正经道:“我不冷。”
她不仅不冷,还挺热的,热到手心都沁出了汗意,再拿着那手炉,简直到了烫手的地步。
她再次看向场上,那士兵还在使劲,一张脸孔涨得通红,青筋暴起,龇咧着牙,呼哧喘气,而相对的,北湛面上的表情就内敛许多,甚至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那双烟灰色的眸子更深更沉,在火光下折射出如寒星一般的光,如一头蛰伏的凶兽,冷峻而危险。
雪花化作冰冷的水,顺着他的下颔滑落,打湿了衣裳,下一刻,他猛然一蹬地面,微微侧过身子,用力地钳住对手,往旁边摔去!
那士兵猝不及防,被摔了一个正着,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面上的表情犹带着懵然和震惊,像是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好!”
士兵们忍不住异口同声地大喝起彩来,玉茗把手炉夹在胳膊下,惊叹着鼓掌,兴奋地对赵曳雪道:“主子,昭太子他太厉害了!”
赵曳雪轻吁出一口气,慢慢地松开手掌,接住几片雪花,握住,顷刻间就化作了水,手心里的滚烫热度总算是散去了些许。
玉茗讶道:“主子,你的脸好红啊,是不是吹风受了凉?”
赵曳雪下意识摸了摸脸,果然是滚烫的,她低声道:“我没事。”
“怎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北湛分开人群走了过来,他仍旧穿着那件单薄的衣衫,早已被雪水和寒水浸得湿透了,凌乱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结实有力的线条,赵曳雪只看了一眼,便迅速移开视线,若无其事道:“你不冷么?”
他俊美的脸上密布着微亮的汗珠,身上仿佛有热气隐隐蒸腾,雪花落上去,顷刻间便化作了水迹滑落。
北湛慢腾腾地道:“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