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宫人的弟弟找到了,却比没找到还要麻烦一点。
“他叫什么名字?”公孙佳问。
“吴选。”
公孙佳回忆了一下,问道:“很有名吗?我怎么没听说过呢?”她接触的都是最好的那一拨,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优伶匠人。优伶一类里,从来没有听说过吴选这个名字。
荣校尉道:“有点偏门的名气。”
“怎么讲?”
“他的来历,还有计进才一直以来的维护。前朝的遗老遗少里好些虽在本朝做了官,心里倒有些同情吴氏。同情他,又拿国法没有办法,无法轻易将他开脱了出去。人心很脏,吴家在前朝是清流,同情他的遭遇就常会点他侍奉歌舞演奏,又有一丝‘清流子孙为我取乐’的快意,越是高洁的,折辱起来越是令人满足。这最后究竟是为的什么捧他、护他,这些遗老遗少怕也分不清了。”
公孙佳仔细品了一下荣校尉话里的意思,奇道:“竟是这样吗?最快意的难道不是将吴家满门问罪的时候吗?快意过了,再接着踩一脚又是什么无聊的心思?已是入了乐籍的罪人了,再追着打有意思吗?”
荣校尉欣慰地轻笑:“所以主人与他们不一样。别与他们比。”
“笃笃”的拐杖声起,两人一起望向门口,又响了十几下,单良过来了。
单良进门便说:“我来晚了,不对,是你们太早了。药王,别太勤奋。”
公孙佳问道:“先生怎么自己走过来啦?”
“哎哟,偶尔还是要自己动一动的。”
“我除非心情好,否则是绝不会动的。”
单良问道:“继续吗?”
公孙佳道:“有一件事。”将吴选的事情简要地讲了。
吴宫人的事情她只给荣校尉下过指令,她以为单良不清楚,准备让荣校尉再给单良详述,不想单良知道的比她和荣校尉都多。
单良冷笑道:“这事当然难办啦!吴家出事的时候,小荣那时候刚断奶吧?”
荣校尉没理他。
单良也不觉得无趣,没事人一样接着说:“前朝本朝的交替,心里过不去的人多了。别说吴家,就是旁人家,看你们一群贺州来的乡下人,居然就富贵王侯了,能开心?只不过别人不说,说也只是说些明面儿上的大道理,陛下虽不很乐意听,却也忍了。治理天下嘛,还是要用到他们的。且做了皇帝之后,谁不想教化大家都听话呢?人人都学着造反,那还了得?留两个忠于前朝而无害的墙头草,做个新朝感化顽愚的榜样,多好?”
公孙佳已经猜到了他下面要讲的,一定是吴家干的事太突出,成了个标靶。否则以当今天子的肚量,或曰审时度势,不至于将读书人往死里作践。
果然,单良道:“我说小荣那时候年纪小,不是故意逗他,是说的事实。他肯定没读过当时老吴的那篇文章!如果读过了,他就不会说不能办,而不是讲不好办。那篇文章……啧啧。”
公孙佳问道:“文章很不好?”
单良摇头晃脑的:“写得太好了,把能骂的人都骂了。”引经据典、论证严密,非常扎心,扎心到皇帝连说一句“朕要留着他来看看朕的天下,十年之后再说朕到底配不配当皇帝,是不是比前朝强得多”都说不出来,直接把人砍了。砍完觉得不解气,把人全家都给抄了。
公孙佳道:“找一份给我看看吧。”
单良道:“没有,谁敢藏那个?我没这个胆。”
“胆子你肯定有的。”公孙佳才不信单良会这么老实。
“对,有,可烈侯让我把这些都给忘了。我就忘了。”
公孙佳不再追问了,说:“那就算了。不要再查下去了,只当不知道这件事情。什么时候吴宫人的名字从太子妃的嘴里骂出来,什么时候再理会。”
单良点头:“这就对了嘛!如果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孤注一掷去搏个一本万利,倒可以豁出去一试。你又没到那个非做不可的地步。再说,”他轻蔑地笑了,“广安王那样的人会是个多情中子?会为了一个宫人去惹怒自己的母亲?现在下注,为时过早。”
公孙佳道:“如果他真的忤逆了太子妃呢?”
“那不是更好?”
公孙佳失笑:“确实更好。她能自己争出头来,咱们再亲近也不迟。”
以前以为吴宫人只是一个普通的犯官家眷,现在知道事情比想象的更棘手,她就不想趟这趟浑水了。
单良道:“就是这样!那现在?”
公孙佳问道:“先生有兴趣一起游园吗?”
“怎么?”
“阿荣已经将京城内的几处园林踩过点了,咱们同去看看?”
单良道:“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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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体弱,单良不良于行,俩人坐着车出的门。单良爬上公孙佳的车,将自己靠在一边的车壁上,贴得紧紧的,全没有在府里常有的散漫样子。荣校尉骑着马,跟在车边。
灯节三天不宵禁,不止是晚上热闹,白天人也不少,车行得并不快。
今天要去的也是城内名园,之所以选择去这一个而不是别的,是因为荣校尉侦知,今天钟佑霖在这里赴朋友之约。
在听到钟佑霖这个朋友的名字的时候,公孙佳有点沉默:“他?”
这个朋友不是什么生人,乃是朱郡王的老来子,公孙佳三舅母朱氏的幼弟,朱瑛。朱瑛并非朱郡王的王妃所生,朱氏却是元配的女儿,姐弟俩年龄相差过大,生活的经历又全然不同,反而不大亲近。
钟佑霖却挺喜欢跟朱瑛在一块儿玩的,钟佑霖自己写的是个打油诗水平的诗,朱瑛连钟佑霖都不如,俩人在一块儿,能显出钟佑霖水平高来。即使朱瑛真的不能被称为一个“文人”,只能说“倾慕才华”,钟佑霖还是忍了,一直带他玩儿。久而久之,也处出点朋友之情来了。
既然是朋友,钟佑霖对朱瑛就还照顾,因为朱瑛傻。即便有许多奇形怪状的朋友而不自觉,钟佑霖还是觉得朱瑛傻得骨骼清奇。钟家有爬旗杆望远的,有大雨天脱光了去淋雨的,朱瑛玩的一点也不比他们保守。
他嗑药。
写诗成就才名是没戏了,就模仿点名士的动作吧。比如真性情,比如纵情享乐,比如挟妓出游,之类的。听说前朝名士嗑五石散,他也磕。就在前年,不知道哪里弄来个据说罕见的方子,还是个假方子,假方子配出来的假药,嗑得朱郡王连夜叩了宫门求皇帝给个御医救命。
也不知道是不是嗑了假药嗑坏了脑子,朱瑛脾气越来越坏,狐朋狗友里也就看钟佑霖顺眼一点。哪怕对“文士”,他也是喜怒无常,脾气上来就打骂。他身边还能有人围着,纯是因为他有钱。
朱瑛比钟佑霖有钱,因为朱家全家都知道他傻,他大哥、也就是朱氏的亲哥哥早早就跟亲爹一块儿给皇帝卖命,地位稳固,也不忌惮这个傻弟弟,对弟弟还挺大方。钟佑霖则是因为惹着了亲娘,扣了这方面吃喝玩乐的花销。
钟佑霖从表妹那里敲诈到一个东道,早早地向朋友们炫耀过了。后来被广安王章昺训斥了一回,就说不要公孙佳的钱,但是紧接着钟秀娥又答应给他出钱。反正他肯定会请这一局。朱瑛听说钟佑霖要请客,心说,那我不能比钟八落后了,更不能白吃白喝他的!我先请一次得了。
紧赶慢赶的准备着,一过正月十五,不用在老爷子跟前装孝子了,他就跑出来攒了个局,抢先请钟佑霖作诗吃酒。
想也知道,请不着几个正经人。公孙佳想给余盛请蒙师,预定的都是正月之后再相看。
饶是如此,这个局还让他给攒成了,水陆八珍、笙歌乐舞,都要最好的。
公孙佳的车马到了园子门口的时候,里面正热闹着。
钟佑霖正在将他从容逸那里听来的关于作诗的时间、地点、题目之类的理论高声复述,引来一顿吹捧。朱瑛记了一下钟佑霖的这套仿佛很受欢迎的理论,发现自己脑子记不住,心中不由火起。他与钟佑霖是朋友,有火不冲钟佑霖发,身边的人就倒了血霉。
好好一个诗会,被他开成了全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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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进园子的时候已经调整好心态了,钟佑霖这个表哥对她是真的不错,心眼也好。即使知道朱瑛的事迹,她还是决定看一看钟佑霖的情况,回来再考虑一下钟佑霖是不是该继续这么无忧无虑地生长。
车子在园门口便被拦下了,询问有无请柬。
荣校尉道:“怎么这个园子不是游玩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