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凝掰掰指节。
而远处,薛宏硕躲在山石后面,等待时机。
只要煌蛇能够抓住千凝,他再出手,就能把她的法器夺过来!
可是他等啊等啊,等到千凝把三尾煌蛇都打成结,都没有等到机会。
为什么,明明是煌蛇围攻这女子,怎么结果是女子围攻煌蛇!
薛宏硕惊诧之余,又感觉到一丝丝可怖,更可怕的是,千凝突然朝他这边看过来。
他心内一紧,当机立断,立刻用传送符,逃之夭夭。
千凝“啧”了声,那人跑得还挺快,可她有的只有随机传送符,追不上。
菜菜说:“他就是日间,徐瑶请的那个道士。”
果然是徐瑶指使的。
先不管徐瑶,千凝踩着脚下的蛇妖,问:“你们带走的两位姑娘呢?”
蛇妖被痛扁一顿,没有反抗能力,它们发出“嘶嘶”的声音,下一刻,它们蛇身突然僵直,居然集体自尽。
菜菜说:“只有它们服从的大妖无比强大,煌蛇这种妖兽,才会宁愿自尽,也不愿供出大妖一点点消息。”
而且出动的三条煌蛇,可能只是煌蛇群里一小部分而已,否则它们也不会这么快自尽。
既然如此,千凝还是别涉此事了,她很有自知之明的。
但现在,马儿跑了,这四周荒郊野岭的,她只好徒步走回去。
刚走了几步,菜菜又说:“不对,道士在这里下了一个阵法,你现在走不了,只会反复鬼打墙。”
千凝巡视四周,她果然走来走去,还在原地:“那我怎么回去?”
菜菜说:“你要是会点灵力,破解不是难事,但咱没有这能力,好在这阵法也没多高级,所以乖乖等它时效过去吧。”
千凝盘腿坐下,叹了口气,挂心道:“嵇无靖不会有事吧?”
菜菜:“你看他是能有事的样子吗……啊这,我这边检测到,他下山了!”
千凝:“!”
另一头,深夜。
千玖已经睡了,嵇无靖熟练地把她包起来,背在后背,他等了很多个“十”了,他不想等了。
临走之前,他摸索着找到烛火,感觉到烫,用盖子盖住,千凝说过,如果他也下山,山上没人,不能空放着蜡烛燃烧。
确认木屋里没有火光,他关好门。
他要下山去找她。
从木屋到下山的路,嵇无靖是第一次走,他用拐杖敲着地面,因背着千玖,不能随意摔倒,不然千凝会生气的,所以他走得很小心。
手上两边的灌木丛里,传来丝丝虫鸣,他通过虫鸣判断地形,最后,慢慢找对下山的路。
圆月挂在半空,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待到山脚下,他循着记忆里对久丰县的认知,走上街道。
千凝说过,她如果没回来,他就下山去问人,打熊的夫人在哪里,他们会告诉他,她的消息。
但他耳朵动了动,四周万籁俱寂,县城街道上没有人。
哦对了,夜太深,他们都在家。
嵇无靖摸到一户人家门口,抬手“叩叩”敲门,没有反应,他又用了点力,“砰砰”敲门,不一会儿,门内传来喊声:“……谁啊?”
不知道为什么,这声音,有细微的颤抖。
嵇无靖锲而不舍地继续敲。
木门终于打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你、你,做什么?”
嵇无靖面无表情,问:“打熊的夫人在哪里?”
门口,张大耳不知道嵇无靖看不见,用眼神暗示他救命。
因为他身后站着另一个男人,男人正用一把刀,抵着张大耳的后腰。
张大耳本是在房中睡觉,听到有动静,起来看,原来是遭了贼,那贼还是他在布庄的伙计,因觊觎他家产,想杀他要财。
贼子带着刀,张大耳打不过他,险些被贼子扎肚子,是这阵敲门声,让贼子以为是张大耳熟人,不得不停手,逼张大耳开门。
张大耳只求眼前这高壮的男人,能够救自己一命。
贼子也是心虚,紧紧盯着嵇无靖。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人压根不是张大耳的熟人,说的话也没头没尾,他在后头骂:“脑子有病吧,大半夜敲门就问这句话!滚滚滚!”
木门“砰”的一声被用力关上,险些碰到嵇无靖的鼻梁。
张大耳心生绝望,只觉自己自己要一命呜呼,可嘴巴也被贼子捂住。
门外,嵇无靖呆站着。
他想了想,可能是他没说清楚,于是下一刻,他抬高脚,用力一踹,木门如纸张似的,破了个大洞,摇摇欲坠。
再用一根手指一推,门就掉了。
门内,贼子拿刀对准张大耳,忽遭此变故,吓了一大跳。
太烦了,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贼子以前在码头干过活,力气很大,他拿起刀,飞速朝嵇无靖冲过来。
嵇无靖能感觉到,一股冰凉意正在接近他,他纹丝不动,顷刻间,却用两指轻松夹住刀片。
贼子拔拔刀,根本动不了。
嵇无靖稍一用力,刀片就弯出一个弧度。
贼子愣住,还以为自己在看错。
张大耳挨过这阵子恐惧后,也连忙跳起来,本以为门口男子受伤,结果,他眼睁睁看着,“啪”的一声,贼子手里的刀,被敲门男子突然折断。
嵇无靖歪了歪脑袋,他也不顾手上被划出来的伤口,那漆黑的瞳仁里,流露出些许无辜:“打熊的夫人在哪里?”
趁着这个机会,张大耳抄起一张凳子,砸到贼子后脑上。
乒铃乓啷的。
有点吵,嵇无靖想,那他等等再问。
不一会儿,张大耳制服贼子,捡回一条命,感激地说:“多谢兄弟,兄弟有什么事?”
嵇无靖这才又问:“打熊的夫人在哪里?”
张大耳有听闻千凝的事迹,但这个点,深更半夜,谁知道千凝去哪儿呢。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说不知道。
嵇无靖蹙蹙眉,没再听张大耳说什么,扯了扯背带,把千玖背好,转身离开,继续找下一家。
这里是城南郊,住户并不多,他一家家找过去,可所有人都和第一户人家一样,说不知道。
从一户人家走出来,嵇无靖深深吸一口气,清晨的空气很凉,一口到他身体里,他牙关轻轻打了个颤。
就是这一颤,他心里那池水,晃晃荡荡起来。
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也找不到她在哪里。
像有什么,一点点啃噬着他的镇定,他向来平静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一丝乱,乱在没有方向,乱在无处可寻。
他嘴角微微下压,眉宇聚拢,拧成一个“川”字。
此时,天已经亮起来,嵇无靖刚转了个弯,便听到清脆的择菜声,他估量着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如果嵇无靖看得见,就可以知道,这只是一个早醒的老人,坐在自家院子门口干活。
嵇无靖半蹲下身,问:“打熊的夫人在哪里?”
老人家一抬眼,噢哟,这小伙子长得真俊,但她耳朵听不太清,便大声说:“你说什么?”
嵇无靖又问了一次。
这回老人家听清楚了,她唏嘘地叹口气,大声说:“你是问大松的媳妇?大松的媳妇早就没啦!”
嵇无靖心想,没了是什么意思。
正此时,一个壮汉挑着东西路过,那老人喊:“阿福啊!大松的媳妇是不是没啦?”
那壮汉把担子放下,他声大气粗:“对啊,死了好几年了,怎么了?”
老人:“没事!有人问呢!”
壮汉又说:“怪可惜的……对了阿婆,听说有个疯子到处踹人家门,你择菜完,快回去吧,等衙门来抓他!”
老人听了个七七八八,道:“好!”
他们后头说什么,嵇无靖没留意。
虽然,他暂时没懂“没了”是什么意思,但“死”,他还是听得懂的。
他们说,打熊的夫人死了。
死了?
他低了低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掌太过用力,抓得手上的拐杖,发出“哒”的一声。
他险些把拐杖抓折。
死,他知道,人死了,就是不会呼吸,不会说话,不会走路。
清晨的街道上,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亦或者说,他这一生,从未有过目的,只在不久前,他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
但这些,都没关系了。
他抬手放在胸口。
不知道为什么,心是正常跳的,但很堵,就像有什么要冲出来,又被压抑着。
险些没办法呼吸。
“死”这个字,一下变得与众不同起来,因为它定义她的状态。
有一瞬间,他明白了,人为什么畏惧死亡。
他不怕自己死,他只是无法接受,千凝的死。
他用拐杖辨别方向,拐到刚开门的殡葬店铺,那伙计打着呵欠,瞧嵇无靖脸色苍白,小心翼翼问:“这位客官,请问你想要什么呢?”
他忽的问:“人死了,要怎么办?”
伙计心说好奇怪的人,便随口说:“人死了,就要埋葬啊,客官定棺材吗?我们这香烛纸钱还不贵。”
嵇无靖又问:“香烛纸钱是干什么的?”
伙计隐约发现,这客人好像看不见,他抓了下脑袋,说:“你想想,死人在地下也想过得好嘛,那就得活人来给他们烧纸钱,给他们花……”
嵇无靖沉默地摸了摸腰封,千凝说过,藏了一些钱在他衣服腰封处。
他拿出一两碎银,问伙计:“这点够吗?”
伙计眼前一亮。
最终,嵇无靖手上提着一大沓纸钱香烛,还定了一个棺材,慢慢地走回山上去。
烧纸钱的时候,面前火苗跳动,嵇无靖的眼眸子里,一片的沉静。
他手上捏着一张纸钱,火舔舐着纸钱,烫到他手指,他倏地松开手上的东西。
只能通过烧钱,和地底下的人沟通吗?
他不能把自己烧了,到地下去找千凝吗?
这个想法,突然萦绕在他脑海里,他摩挲着被烫伤的手指,越想越觉得没有问题,只是,千凝让他看好家和千玖。
千玖此时坐在石头上,指着他,囫囵不清,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嵇无靖听不懂,也不想听懂。
他看不了,没有千凝,这些东西他都看不了。
因为好无聊,做什么都很无聊。
他蓦地点点头,觉得自己的选择不会有错,下一刻,缓缓将手伸向火堆,任由火烘热他的掌心。
突然,不远处传来娑娑脚步声,很熟悉。
嵇无靖手指顿住。
“你干啥嘞?”
下一刻,千凝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耳中。
嵇无靖眼瞳撑大,眼仁在细细颠簸着,他猛地站起来,朝那声音跑过去,不小心踢到石头,还险些摔倒,而一双手很快扶住他,伴随着一声呼唤——
“十三!”
嵇无靖用力,反握住那双手,那是和火苗的滚热不一样的,如初生阳光的温暖。
是真的,不是臆想。
有什么通过心防被侵蚀出的一个口子,骤然冲破堤坝,突如其然得,就像洪水涌入他的一方水池,冲起惊天浪涛。
一刹那,搅得天翻地覆。
嵇无靖张开双臂,花尽全身的力气,抱住她,他嗅着她发边淡淡的清香,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
不知道为何,他眼眶子一酸,一种湿湿的东西涌了出来,可是同时,他又忍不住勾起唇角。
千凝被猛地一抱,感觉到肩膀微润,不由从嵇无靖怀抱钻出去,她惊讶地看着他。
千凝为什么用木形容嵇无靖,除了他脑子不好转弯,也是因为,他脸上的动静,从来都很小,好像懒得做点多余的表情,跟木头无二。
但此刻,他的黑长眼睫都被打湿,眼泪若清泉,淌过眼珠子,那对眼珠子肖似水下黑色的岩石,带着浓重的湿意。
他略深的眼沟处,也染上一层薄红。
可他嘴角是扬起的,露出整齐的白齿,推动他的颧骨,让他整个人有一股勃勃生气。
这个木头娃娃,终于变成了人。
他低下头,额头靠在千凝的额头上,低声:“你没有死。”
千凝呆呆看着他。
眨了一下眼睛,掉落一滴眼泪,他又笑了声:“你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