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开门的瞬间,像是篮球场上换下来的球员,穿着纹身时的纯色短袖,大汗淋漓。
秦晗盯着他愣了一会儿,却看见张郁青大步走来,把她连人带椅子拉过去,拥入怀里。
奶奶在旁边笑着:“不知羞不知羞,谁家的孙子这么不知羞?”
张郁青感觉到怀里的人轻轻打了他一下,转过头,满眼笑意:“老太太,你先别看,我还准备亲她一下的,刚才我妻子发信息说爱我,我得回应一下她的爱。”
被蒙在怀里的秦晗更重地打了他一下,羞着叫到:“张郁青,你别说啦!”
【】
再少年的人也是会生病的,冬天时,有几天老北风刮得提别猛,气温低得很。
遥南斜街的窗子都罕见地挂了冰花,雪色纷纷。
张郁青每天把秦晗裹成粽子,上班都要车接车送。
他说,路上滑,还是别自己开车了。
结果生病的人是他自己。
“甜氧”休了两天,第一天张郁青生病还没声张,只是叫了家庭医生来,躺在家里输液。
但那群人哪天不联系,罗什锦、李楠、谢盈他们当晚就知道了张郁青生病的事情。
第二天罗什锦是第一个来的,拎着一大个果篮,进门就扑倒在张郁青床前:“青哥,我昨天想了好多以前的事情,觉得你真的太不容易了,这还是第一次看你这么虚弱地躺在床上,兄弟真他妈心疼死了!”
他一边说一边嚎啕大哭。
张郁青才刚睡醒,明明昨晚他还和秦晗去楼下跑了步,只不过是没退烧而已,怎么就虚弱了?
罗什锦抽抽噎噎:“青哥,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不听你的,非觉得老树底下长的蘑菇能吃,结果中毒住院了,那天还是你背着我去的医院,我那会儿多胖啊!160多斤!你一点都没嫌弃我!”
“那还是嫌弃的!”
“什么嫌弃!我不准你这样说!”
罗什锦哭得更大声了,“现在轮到我报答你了!你希望我做什么!希望我照顾嫂子?还是希望我照顾丹丹和奶奶?”
张郁青瞥他一眼;“希望你闭嘴。”
他掀开被子,穿着睡裤站起来,扯了件短袖套上,“像哭丧。”
确实是有点像。
比罗什锦晚来一步的谢盈,站在张郁青家门口,听着罗什锦一声比一声高的哭嚎。
谢盈愣了将近一分钟,然后迷茫地看向秦晗:“不是、不是说青哥是发烧么?又查出什么大病了?”
秦晗也有些迷茫:“没有啊。”
李楠来得稍微晚了些,一进门看见罗什锦红肿着眼睛坐在客厅,吓了一跳:“青哥啥大病啊?不是发烧么?”
一提到“青哥”和“病”,罗什锦吸吸鼻子又要哭。
张郁青一盒抽纸丢过去:“憋回去,闭嘴。”
晚上人都走了之后,张郁青才告诉秦晗,其实罗什锦不是因为他生病才哭的。
是因为快要到罗什锦妈妈的忌日了,他没地方宣泄,借着张郁青生病,才哭一场。
秦晗顿时有些担心:“那怎么办呢?要不要明天叫他来家里吃饭?”
卧室里只点着一盏暖色台灯,张郁青靠在床边看向秦晗。
小姑娘满脸担忧,细细的眉都凑拢起来,嘀嘀咕咕地说:“罗什锦喜欢吃什么来着?不然明天出去吃吧,他好像喜欢钱海路上那家油焖大虾?我记得上次我买回去他吃了好几只。”
她这副为人着想的样子特别可爱,张郁青把人揽进怀里,吻了一下:“好,明天带他去吃。”
秦晗转头:“是带他去吃油焖大虾呢?还是去吃东湖那家红烧丸子?这个他也爱吃吧?”
“明天问问他。”
“去吃丸子的话,回来给奶奶也打包一份,奶奶也喜欢的,给刘爷爷也送去一份吗?上次我拿了两本书,刘爷爷都没收钱的,太不好意思啦。”
小姑娘越发喋喋不休,想着的都是别人,张郁青吻住她的唇,然后笑着说:“净想着别人呢?我还病着呢。”
秦晗果然吓了一跳,抬手就往张郁青额头上摸:“怎么了?是不是又发烧了?难受么?”
“难受。”
“啊!那怎么办。”
秦晗几乎立刻慌了,挣扎着想要从张郁青怀里出去,“我是不是应该给家庭医生打个电话?他不是说输液三天就能好吗?已经两天了你怎么还是难受啊,我听妈妈说高烧不退是会得肺炎的!”
张郁青轻笑一声,握着秦晗的小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别慌,仔细感觉一下,没发烧了。”
“可你刚才说你难受”
于是张郁青拉着她的手往下,放在裤子某处:“感觉到了么?是这里难受。”
秦晗摸到某种触感,指尖一蜷:“你怎么这样呀,讨厌。”
“做不做?真有点难受了。”
“可是你不是还在生病么?”
张郁青温柔地吻过去:“做完就好了。”
没见过秦晗这么柔软的小姑娘,运动之后被张郁青抱着冲过淋浴,再躺到床上时明明疲惫得昏昏欲睡,却还裹着被子担心地叮嘱:“张郁青,你要冲澡记得开暖风,不要再着凉了。”
灯色朦胧昏暗,小姑娘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困得睁不开的眼睛,双眼皮都多了两道褶皱。
声音蒙在被子里,细小却很温柔。
张郁青俯身吻她的眼睑:“知道了,睡吧,晚安小姑娘。”
“晚安,希望你明天能痊愈。”
【】
秦晗怀孕是转年9月,正逢天气转凉,没那么闷热。
再到春末时,秦晗的小腹已经隆起一些,那阵子张奶奶身体不好,也出现了一些不好的征兆:她会忘记自己近期做过的事情。
秦晗和张郁青有时间都会去奶奶那边。
第一次发现奶奶记忆出现问题,是秦晗从妈妈的糕点店回来,带回来一种芝士咸蛋黄的流心蛋糕。
秦母现在除了蛋糕店以外,还有一个小型糕点加工工厂,是和特殊教育学校以及秦父的公司合作的。
一些聋哑儿童和视力缺失儿童在毕业后可以选择去秦父的公司培训,然后在秦母的糕点加工工厂工作。
这款芝士咸蛋黄的流心蛋糕的生产线上,就有好几个残障工作者。
那天张奶奶挖了一勺蛋糕,吃得很开心:“这个味道好,改天你妈妈来呀,我得打听打听秘方,我最近手法不行,烤出来的东西都有些硬梆梆的。”
罗什锦嘴欠道:“我咋吃您的蛋糕不硬呢,肯定是你牙掉太多了,才觉得硬。”
张奶奶哼了一声:“青青,这个臭小子是谁,踢出去!”
“好。”
“青哥!你不能只尊老不爱幼!”罗什锦扯着嗓子嚷嚷道。
张郁青笑着把手掌覆在秦晗小腹上:“你算什么幼,幼在这里呢。”
正说着,秦晗突然弓了一下背,张郁青的脸上也露出少有的凝固。
“是胎动。”秦晗抬头,笑着说。
奶奶推了推她的老花镜,笑得眼睛都没了:“我们家的宝贝喜欢蛋糕吗?怎么突然动了呢?是不是也喜欢这个口味的蛋糕啊?和太奶奶一样啊。”
罗什锦说:“没准儿是喜欢我的说话声才动的呢?”
那天大家都很兴奋,一直在吃着蛋糕讨论秦晗和张郁青的宝宝。
说到给宝宝起名字,想了很多字都不太满意,只起了个小名,叫夏天。
奶奶吃了两块蛋糕,说还想吃,张郁青站在奶奶身后替她捏着肩:“老太太,一次不能吃太多,咸蛋黄胆固醇高,又忘了自己高血脂了?”
秦晗倒是一直惦记着给奶奶再带这款蛋糕来,周末又去妈妈的糕点店,张郁青去接她,看见秦晗拎着蛋糕站在店门口,朝他挥手。
两个蛋糕盒,一盒芝士咸蛋黄流心蛋糕,一盒草莓冰淇淋蛋糕。
是奶奶和丹丹爱吃的。
等秦晗上车,张郁青才笑道:“小姑娘,人家都说孕妇有很多想吃的,也不见你提一提自己想吃什么?光惦记着奶奶和丹丹呢?”
秦晗扬着脸:“我想吃的都吃到了呗,昨晚你煮的面我就很喜欢。”
“是喜欢面,还是喜欢别的?”
秦晗想到什么,脸色一阵发烫。
现在奶奶和丹丹住在秦晗和张郁青的对门,只不过一周总要有几天是在遥南斜街的,即使搬了新房子,大家都舍不得遥南斜街。
昨晚是在遥南斜街过的,因为怀孕,秦晗吃不多,但又常常饿,医生建议她少食多餐。
晚上秦晗饿了,张郁青给她煮了一碗面。
绿油油的小油菜窝在挂面上,有荷包蛋和胡萝卜丝,还在汤里放了扇贝丁提鲜,秦晗吃完一小碗面,眼睛发亮:“真的很好吃呀。”
张郁青凑过去吻她的唇:“嗯,是好吃。”
秦晗不好意思地轻轻推他:“干什么呀,我都没擦嘴呢。”
“这不是帮你擦嘴么。”
“也不知道这么大的小孩子听不听得懂,你别教坏他/她。”秦晗说。
张郁青凑到秦晗耳边:“听不懂,好像现在这么大,已经可以做爱了。”
温热的气息顺着耳廓漫延,他吻着她的脖颈:“可以么?小秦老师。”
秦晗想着这些,脸皮又烫起来,用手在脸侧轻轻扇着。
张郁青起初以为她是热,贴心地降了一半车窗下来,却看见秦晗脸更红了,还回头瞪他。
他也就反应过来了,笑着调侃:“好冤枉啊,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
“真的?”
秦晗撅起嘴:“张郁青,你正经点嘛。”
“好好好。”
这天是在尚羽嘉苑聚会,除了遥南斜街,现在秦晗和张郁青的家也变成了大家聚会的主要地点。
李楠已经和陈灵北结婚了,两人买了一辆小轿车,直接开车载着北北过去。
陈灵北人特别好,听说有一只金毛叫北北时,还说感觉亲切,第二天就买了狗粮去看北北,现在北北经常被李楠两口子接回家。
张郁青开着车去接罗什锦和谢盈,然后回到尚羽嘉苑。
丹丹现在已经能独自推着奶奶的轮椅从对面房子过来了,一群人聚在客厅里,北北满地追着扫地机器人,满室欢声笑语。
只不过饭后吃蛋糕时,出现了一些令人难过的事情。
奶奶接过一块蛋糕,吃了一口,说:“这个味道好,改天你妈妈来呀,我得打听打听秘方,我还是第一次吃芝士咸蛋黄馅的蛋糕呢,真好吃。”
连喝得有些多的罗什锦和李楠都愣了愣。
一桌人慢慢放下叉子,秦晗小心地问:“奶奶,您是第一次吃这个味道的蛋糕?”
奶奶一笑,漏出掉了牙的牙床:“对呀,很好吃!”
她忘记了,就在一个星期前,他们刚一起吃过这个蛋糕。
张奶奶的记忆就是从那天开始变得令人担心的。
以前她喜欢戴秦母送给她的珍珠项链,每天晚上都要摘下来放在枕头边,早晨起来戴上。
张郁青也是最近给奶奶收拾东西时才发现,珍珠项链经常会出现在家里不同的地方,甚至有一次,是在冰箱里。
秦晗和张郁青带着奶奶去医院那天,丹丹拉着秦晗说:“嫂子,丹丹害怕。”
“只是去医院给奶奶开一点营养品,丹丹不怕。”
“奶奶是生病了吗?”
秦晗摇摇头:“奶奶只是年纪大了,会忘记很多事情,我们老了都会这样。”
丹丹明白什么是“忘记”,张郁青教给过她:“像丹丹忘记穿袜子那样?”
“差不多。”
丹丹的心智很难理解更深层次的含义,衰老和死亡都是她无法理解的。
只是在奶奶从医院回来那天开始,丹丹突然抱了抱奶奶,认真地说:“奶奶,不要忘记丹丹。”
张奶奶从那天开始,每天都喝牛奶,坚持吃核桃。
她开始记日记,把照片贴在日记本上面,在每一个人旁边的空位置写上名字,写上当天发生了什么。
但哪怕这样,张奶奶的记忆还是在下降。
又是一个夏天,秦晗临近生产时,奶奶甚至已经叫不清大家的名字,有时候秦母来看她,她会把秦母当成秦晗,拉着秦母的手教她孙媳妇。
有一天夜里,秦晗蜷在张郁青怀里:“奶奶会不会再也记不得我们了?”
“也许会,也许不会。”
秦晗叹了一声,抱紧张郁青。
张郁青拍着她的背,拥她入睡。
他们都明白,衰老是没办法改变的,他们能做的就是珍惜奶奶的每一天。
那段时间只有有空,大家就会聚在一起,多数时候是在遥南斜街,毕竟那是张奶奶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那段时间每个人都很快乐,奶奶又掉了一颗牙,却笑得比谁都欢。
李楠和陈灵北给大家画上过同样的妆容。
罗什锦用西瓜和尖椒给大家拌过水果沙拉。
谢盈组织过野外烧烤。
他们一起包饺子,一起搓汤圆,一起比赛吃螃蟹,一起打牌一起唱歌。
6月底,秦晗生了一个小男孩,取名“长嬴”,是夏天的意思。
张郁青说,他人生的重要时刻都发生在夏天,在夏天遇见他的妻子,在夏天重逢,在夏天结婚,也在夏天有了他们的孩子。
“夏为朱明,亦为长嬴”。
小夏天长得很像张郁青小时候,但是那天,秦晗把小夏天抱给奶奶看,张奶奶浑浊了很多天的眼睛亮了一下,她没有把小夏天叫成“青青”,而是慈爱地吻着小夏天的额头,用苍老的手去抚摸他的脸蛋。
奶奶说:“小家伙,我知道你,你是我们的长嬴。”
后来张奶奶和秦晗他们说,如果她变得记忆越来越不好,不用担心,遥南斜街有老传说,说人到老了记忆会比本人更先一步去找她想念的人。
“我的记忆啊,是去找你们爷爷去了,他看了我的记忆,就知道我们青青变成什么样,也知道他找了多漂亮的媳妇,生了多可爱的孩子。”
这些大家都给小夏天讲过,所以小夏天3岁时,从幼儿园回来,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跑到太奶奶面前:“太奶奶,今天您记得我吗?”
“青青?”
“我不是爸爸,我是小夏天,是长嬴。”
小夏天奶声奶气地给太奶奶讲述在幼儿园发生的事情,还告诉太奶奶,“一定要记住呀。”
太奶奶当然记不住,但小夏天坚持认为,明天问太奶奶时,如果她忘了,就说明,她已经把信息传达给太爷爷了。
【】
秦晗休产假时,家里总是围满了人,有时候是秦晗的爷爷奶奶,有时候是小姑小姑父和小叔小婶,有时候是朋友们。
秦父秦母和丹丹奶奶来得次数也很多。
两人白天独处的时间有点少,所以哪怕秦晗说孩子半夜会醒很多次,怕吵醒张郁青让他去隔壁休息,他也坚持留在主卧,每天抱着秦晗一起入睡。
小夏天在婴儿床里睡得很熟,秦晗小声问张郁青:“那你休息不好明天怎么工作?”
张郁青揉着她的发丝,笑着说:“谁说我休息不好?”
“晚上总要醒好几次,肯定休息不好的呀。”
秦晗的声音里含了些小埋怨,“我是在休产假,白天没什么事的时候还能和小夏天一起睡觉,你这样休息不好可不行,万一纹身时把人家皮肤戳穿了怎么办?”
她还越说越来劲儿,浮想联翩:“到时候赔钱又赔不起,人家毁容了狮子大开口,我们母子俩就得去给人家当牛做马还债。”
张郁青笑得胸腔震动,吻着秦晗的额头,声音里还带着笑腔:“别乱想了小姑娘,让我在隔壁独守空房我才真是休息不好。”
那段时间张郁青很恋家,风雨无阻地回家抱着秦晗入睡。
有一天回来,他坐在床边,一声不吭地看着秦晗抱着小夏天喂奶。
“看什么呀?”秦晗被看得不好意思了,摸了个婴儿安抚玩偶递过去。
张郁青把小猪样式的玩偶接住,放在手里捏了两下,忽然笑了:“你说我得多喜欢这小子,居然还愿意和他分享。”
分享什么?
秦晗垂头看一眼正在吃奶的孩子,脸腾地一下红了。
后来小夏天4岁的时候,有一天拎着童话故事书想要缠着秦晗讲睡前故事。
刚开口,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妈妈。”
张郁青看他一眼:“小夏天,男子汉不能总缠着妈妈讲故事。”
“那爸爸是比我更大的男子汉,怎么总想霸占妈妈。”
秦晗看着父子俩用石头剪刀布决定谁和她睡,笑着把这一刻录了下来。
张郁青当然赢了。
小夏天撇着嘴,过去亲秦晗:“妈妈晚安,今天你和爸爸睡吧,小夏天自己睡。”
秦晗也亲了他的额头:“晚安宝贝。”
张郁青指着自己侧脸:“小夏天,不亲爸爸吗?不和爸爸说晚安?”
“不要!”
小夏天哒哒哒地跑到自己卧室门口,扭头深深地看了张郁青一眼,然后用一种老气横秋的语气:“唉,我得多喜欢爸爸啊,居然还愿意和他分享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