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好久平静的她,轻轻的,顺着他那干净的华服而溜到地上。
看着她凄楚的姿态,双手伏在那冰凉的如坚冰的地面上,垂着那头,她没有哭泣,只是叹息着——「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我自小受尽冷眼,我亲爹爹便就当我是个旁人家的女儿,他那般的严苛,对我打骂,我日日提心吊胆。可这,并不是最痛心的,最痛心的是他对我哥哥,待我三妹妹,待我四弟弟五弟弟都不是这样,而唯独对我,忍心下狠手。
甚至,甚至,他把我当了个什么礼品献给了王室,当时,我才那么小,便嫁过来了。」
「而我那最在乎的母亲,在知道了我深受迫害之后,便终日心疾成患,抑郁而终!我便,忍着一切的苦难,在这四方的墙壁里,苟且偷生。我以为,我便是被世间放弃的人了,可我见到了娘娘,她,是我的暖。」
她抬起双手,放在怀中,轻嗤着一声:「可是,这一丝暖,转瞬即逝。」
「娘娘,她走了,我的骨肉,也去了,所有的我在乎的,都离我而去。」
惜意恍然错步进来,看见她伏着地上,那样脆弱的姿态。
心生怜爱,焦急一声:「姑娘,您快起来,您刚小产过,地上凉!」
这一句又一句的伤感,让本就愧疚的亲王,攥攥了手,蹲下身准备扶她,可惜意便在此时前来劝慰她,她却一动不动,低喃了一声——「我没事!」
惜意见状况有异,便揖首而退。
她轻轻直起身,转身过来,将完颜雍的华服揉作一团攥在手中,拽着他腰间的玉绦,她抬起头望着他,那朦胧的水雾早就和她的爱恨交缠在一起了,她轻唤了一声:「完颜雍……」
她没有喊他为「大王」,而是直呼其名。
「你可知道我这些在乎的吗?我这些在乎的,你又在乎过吗?你总是说,说你心意于我,要我日日欢乐,要我做最无忧无虑的那个,可事实呢?」
「我不愿来这王府时,是你硬生生的要我来。当年辽阳,匪寇入府劫杀,允辇夭折,娘娘小产,你寸步不离她,我却在廊上吹了一夜的风,你未曾看我一眼。你当时把已经夭折的孩子交给我,让我好生安排,你怕娘娘看着害怕、伤心,可你知道吗?我当时才十六岁,我抱他时,满身的血,我是有多害怕、无助?你关心过吗?」新
「我就那般,在廊上待了一夜,还是第二日,姑母见我那样狼狈,给我披了一条毯子。」
「日子久了,你们想到这些,还要说李娘子百折不回,坚如磐石,可事实我再坚强,我依然是个人,是个女子,普普通通的女子。」
「你心于我,便要霸占,你心于我,便是见了小李氏陷害我,而我只不过反击,你便要说我不懂事,歹毒心肠;是见了我那蠢货爹在我孕中将我打成那副模样,你无可奈何?」
「你心于我,便任由你那宠妃仆散香翎,尖酸刻薄挖苦我,算计我;任由你的长女辱骂诋毁我;你便见了我那样怀身大肚的,你不知道派些人去拦住国妃回来……」
「还要,好多事情呢!好多好多。都是让人心寒透的事情,那么完颜雍,你告诉我,什么是爱?什么是情意?」
「便是,使劲的伤害我吗?伤害我所有在乎的?」
「你说让我自由,可条条框框的规矩都是为我而定,我从来,没有成为你完颜雍的例外……」
她轻轻,将头上的首饰褪下,放在完颜雍的手中,再将外头的华服,里面的纱衣褪了去。她散下的发,沾在她的锁骨上,那样子亦是让你心动。
「完颜雍,这些华服,金银,我都不想要,我都不要,我想要我自己,我要你看清楚,我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
说完,只披了那放置在贵妃榻上的一条薄毯子在身上,坐在妆台的面前,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的身姿与容颜。
她自知,她已然不是那个姑娘,而是一个真正的女人,这些和她的身体上的变化也有很大关系,她之前未曾察觉到自己变的丰满了起来,那傲人挺立的身姿,正出现在铜镜当中。
完颜雍站的,看了她一会,而后便放下那些手中东西,走了出去。
她轻轻的,打开了一方木匣子,将铭璇临去那副七宝璎珞镯拿出,放在案子上。
完颜雍走出好久了,走到廊角,忽而看见了一棵石榴树上挂着的祈福木牌,他伸手去拉了一块,上面题着:「卜云嘉日,占亦良时。名汝曰俨,字汝求思。温恭朝夕,念兹在兹。尚想孔伋,庶其企而!厉夜生子,遽而求火。」
——这是陶潜的《命子》一诗,主要表达了诗人对子女的期盼。
完颜雍看到此,鼻子一酸。
回想这些年,李清雅未曾真正心里接纳过他,他许是也未曾真正的在乎过她的痛,只顾自己挣扎。而今,她是心心念念着这个孩子的降生,等来的却是一场空,放在哪个做母亲的身上,都是撕心裂肺的苦楚吧!
完颜雍心怀愧疚,实在是不愿弃她于不顾,便转身回来,轻轻走进屋去,从她侧面抱住她,双手兜了兜她红润的脸庞。
「清雅,只是你不知道的是,你一直是我完颜雍的例外,你便是最不用考虑那么多的人,最不用苦累的那一个。你是我的妻,虽然这些年你不曾表示感情,但我已经慢慢感受到了,你已经往我身边靠近了,是我的错,这些年只顾着维持家庭和睦,得一个万全之策,忽略了你的痛。」
「我于你,不仅仅是情意至此,还有丈夫的责任。清雅……」
他捧着她潮湿了脸颊在面前:「清雅,我想,我日后如何能让你不受委屈呢?我此时嘴皮子上说着也是徒劳,我便会慢慢改变,真正的让你感受到,我这铁皮亲王,也有情意。」
「铭璇逝去,我算是已负了她一辈子,所以于你,我必加万备珍惜,小心呵护。」
清雅反问一句:「大王,你不心疼吗?那么爱你的妻子?」
「心疼,我撕心裂肺过,但能如何,我唯有好好的,把她所在乎的,保护着,才能不辜负她的死。我唯有好好的,蓄积力量,将完颜亮的势力赶下台,推到不能再让他东山再起的境界!」
清雅将眼角的泪掩了掩,静坐在他面前。
良久,他站起身,再弯腰将她横抱了起来,瞥眼见桌角上那一枚刺眼的镯子,便顺手将其顺走了,而后他将她抱起,走向了床榻的方向。
而此时,他答应仆散香翎事情,已经在温暖中忘的一干二净了。
此时的香翎,正在悠闲的逗着水盘中的鱼儿,身旁的祗候人前来问她是否要备下晚膳,她却摇摇头——「你何时见过,大王去了李氏那里还出来过?这晚膳备下,也是白白浪费,我早就习惯了!」
闻此,祗候人乃退,香翎渐渐红了眼眶,抬手灭了旁边的灯。
第二日,清雅醒来,完颜雍已离去,她的手上不知何时戴上了铭璇的那个镯子,而她右手上戴着另一个,是完颜雍之前给她,她拒绝的那一个。而她原先的那镯,全然不见了踪迹。
她没有多去追究,便在侍女的搀扶下起了身,她坐在廊边,瞧着侧身池中的游鱼,便见了李献可和翠荷走了进来,他们二人打算这几日便回辽阳,特来告知她一声。
坐了片刻,献可碰了碰翠荷的手,翠荷呈上了些自己做的手帕和毛毛帽子,她面色恬和带着些不舍的说:「姑娘,我本以为来济南,能见着您欢喜的怀着孩子,所以我也备了些小
孩穿的衣裳准备要送给您,但如今,我却不敢再拿出来,只能存留在房间里。」
「姑娘,您太苦着自个了,奴见着您这样苦楚,恨不能留在您身边照顾您!」
清雅抿着嘴勾起浅浅的笑:「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算不上什么苦楚,我锦衣玉食,已经比外面许多老百姓好过多了,自然是不算什么苦楚的。」
「所以你二人,不必太担心我,倒是,四弟弟与你来,我一直病着,也没能好好的给你们接风洗尘,如今我身子好一点了,你们却要走了。」
献可,看着她那样凄美的姿态,便深沉的说了一句:「姊姊,我们不打紧的,只是为了能看看你,可献可……这些日子见了,你过的并不好,献可自知愧对母亲,未能将亲姊妹护着,若姊姊真是那样委屈,献可可否带着您一起回家?」
清雅望着他跪伏下,那样的敦厚耿直,她轻轻带着些捉摸不透的表情——「献儿以为,何以为家?」
「是父母慈,子孙孝,是团结众心而共筑堡垒,是最能自由自在的地方。」
「那……,即是这样,李石慈过吗?我自由过吗?」
献可被一句话别住,赤着脸,站起了身。
良久,她才再说话:「献可,你不清楚,女子通常情况是没有家的,中宫之皇后尚且称住所为宫殿,在其中,一言一行受管制,一举一动活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