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上来的是三个妙龄女子。
除了瀛姝这个主家之外,还有陆婉、陆妍两个“陪客”。
瀛姝直接把谢兰约迎去了她的寝居,这寝居却有专门待客的厅室,谢兰约不由自主的被厅室的陈设吸引,让她特别惊诧的是,虽然现在已经是春季,但世族闺秀的寝居就没人像瀛姝这样,无论是挂画,绣屏,艳丽的颜色用得极多,却偏偏还不让人觉得俗气,华贵之余,似乎连跽坐都懒怠了,一入此间,就极想松懈身心,舒舒服服的斜靠或者干脆仰躺。
谢兰约细细观赏体会了一阵,才恍觉这间厅室里竟然没有一朵鲜花,所有的艳丽都体现于挂画和绣屏,碧植又是天然的,点缀成了虚虚实实。
这才是真是闺居呢,谢兰约不由感慨。
她看着听着瀛姝和陆氏姐妹嘻嘻哈哈,感受到比寻常聚会时更加“生猛”的……生活气息,谢兰约忽然就觉连脚趾都发痒了,她真的从没体会过这样的气氛,好像处于这样的氛围,就该除了足衣舒展脚趾。
但是不能够的,哪怕是独个在家,夜里睡觉,谢兰约的脚上也必须套着一双白丝足衣。
祖父说的人性……约是这样的体会吧,无拘无束的放纵自己,很奇怪,现场无一人赤足,但谢兰约偏就觉得如果她没来,面前这三个女子定然会赤足的。
谢兰约和表妹们没有这样不见外的情谊,大家都在攀比,比谁更加端方,更加智慧,更加有仪范,因此其实谁都不愿在谁的闺房里小住,太累了,表面上无论多么亲近,内心都不会放松的,可人毕竟不是琴弦,不能一直紧绷着,谢兰约做过最放肆的事,大抵就是在婢女们服侍她汤浴时,她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腋窝,她觉得腋窝的肌肤尤其的娇嫩,长在腋窝里的红痣也特别的妩媚。
当时她低头看自己的腋窝,为此行为后来还自责一番,因为在婢女们面前,这样的行为很轻佻。
她没有体会过如此亲切的友谊。
瀛姝已经快入宫了,陆氏姐妹到这时还住在瀛姝的闺居较真来讲的话,没有必要也并不合礼,但她们不回自家,偏做了这没必要和不合礼的事……
是真的,很欢喜和瀛姝在一起吧。
陆妍就不说了,陆婉还是没有疏忽谢六娘今日亲自来拜访的用意,也就是经了一番热闹寒喧后,陆婉就说:“阿姝,我和阿妍去也该去拜望下姑母了,你确定姑丈今日会出门?”
“当然,阿爹昨日就在唠叨呢,今日必找裴九郎算账去。”
待陆氏姐妹走后,谢兰约且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问瀛姝:“王侍郎有何必要再去为难裴九郎?”
“当然有必要啊。”瀛姝笑:“昨日曲水会上第一件事端,虽然有我三兄、五兄的过错,他们两个也挨罚了,现在还跪祠堂呢,我阿父护短,必得要亲眼目睹裴九郎挨罚他才服气的。”
“你啊,我真是羡慕你。”谢兰约叹息了,但连她自己又是一阵呆怔。
七情六欲和喜怒哀愁她早习惯了憋着,怎么今日在并不熟悉的瀛姝跟前,她竟然叹气了?
“羡慕我什么?”
又被这一问,谢兰约彻底失语了。
“现在这处没外人,六娘可允许我唤一声兰姐姐?”
“你竟知我的闺名?”
“我猜的。”瀛姝冲谢兰约挤挤眼:“去年的曲水会时,我家四姐一口一声写兰者尤其庸俗,我就看出六娘你神色不大对,我就想,要么你喜欢兰花,要么你闺名里必有一个兰字,今日我壮着胆子一试,可不被我试出来了?”
“我羡慕的就是你们,早早就有了表字的女娘,而我们这种没表字的,只能依照排行被人称谓,仿佛连人影都模糊了,重要的是只是个姓氏。”
时下的世族闺秀,但凡及笄,按理来说既有闺名,又该有表字,可像谢六娘这般,她早早就定了亲,那时她还未有表字,于是本家亲长也不好取的了,得等她出嫁后,由婆母抑或夫婿拟定。
“我闺名兰约,大抵日后的表字,也就香、慧之类了,无甚意趣。”
“可被我猜准了!”瀛姝不给谢兰约再添郁闷,这不厚道。
谢兰约其实是才女,不幸的是遇见了这么个世道,她的亲祖父亲父母,处心积虑的是如何让家族稳坐权阀的第一把交椅,对于儿郎女娘的教育都极其严厉,遏制了后辈的天性,不容许陈郡谢氏出一个“叛逆”。
但实则,谢晋本人就挺“叛逆”的。
而这位谢六娘嘛,瀛姝前生的时候和她没太深厚的交情,谢六娘嫁得远,虽然也是上品之族的准宗妇,婚姻看上去挺美满幸福的,不过苍老得太快速,瀛姝后来见她时,她甚至有些驼背了,不到三十岁的女子,像老妇一样拄了根紫檀木雀首的拐杖,两眼空洞无神,当时她的夫婿早已过世。
但就是这么个未老先衰的妇人,却在某年新岁朝庆时,当众向瀛姝鸣冤,瀛姝已经是皇后了,新岁朝庆也要升座,接受外命妇们的拜贺,瀛姝知道谢兰约的字并非她现以为的“香”、“慧”一类,兰约的表字是卿佩。
前人辞曰: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览查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
这意思是家家户户把艾草挂满腰间,说芳香的兰花不能作为佩饰,这些世俗之人连查看草木都不得当,又怎么能评判美玉的品质?
给兰约取字的人,当是很推崇那位辞人,同时也很赏识谢兰约的品性,瀛姝猜测取字之人应当并不是兰约的夫家尊长,而是她的夫婿——卿佩,卿虽然也代表了地位官职很高的人,但同时也是夫妻间的爱称,那人因感知兰约如幽兰般的美好节操,故而期盼与她长伴。
但可惜,情深不寿,瀛姝原本以为兰约的夫婿真是病逝。
但那天,谢兰约在含章殿,说她的夫婿周景是为同胞兄长周昌毒杀,而使计唆使周昌毒杀手足的人正是已经成为皇帝的司空北辰,周昌不满周景越过他被定为宗子,认为周景能得尊长的赏识是因手握《征器册》这一奇书,他杀弟夺书,不料奇书却又被窃,谢兰约好不容易才查明了那卷书已为司空北辰所获,因此才笃定司空北辰方为一直躲在幕后的真凶。
这是石破惊天的控告。
司空北辰当时惊慌失措,把所有责任都推在了已经过世的虞太后头上,但司空北辰的辩解之辞莫说不能让谢兰约相信,就连瀛姝都无法相信,也是从那时起,瀛姝开始怀疑司空北辰对她有所隐瞒。
谢兰约对司空北辰的控告,无疑干扰了司空北辰扩增皇权的计划,这也为后来司空北辰固执武断非要亲征埋下了重要的伏笔。
司空北辰崩后,谢兰约再次求见已经成为太后的瀛姝,她才说了全部的实话,原来当初不仅仅是周景中了那极其阴狠的慢性毒药,她同样也中了剧毒,周景想尽办法寻到了能够解毒的隐士,奈何解毒的药物有限,只能治一人的性命,周景唯一一次欺骗妻子,就是哄妻子服下了救命的解药。
周景的早逝固然让兰约心痛如绞,但她飞速的苍老却并非是因为悲痛绝望,而是那剧毒造成的后遗症,但周景毒发身亡前已经意识到了阴谋,当然也做下了安排,司空北辰后来得到的《征器册》是伪造的,真卷一直被谢兰约收藏,谢兰约献出了真卷,她当时说:“可惜先夫意识到阴谋时,已经不及再做别的安排了,先夫说过,他是因为师从于鲁阳隐,才能复制此书中的武器。先夫已逝,鲁阳早陷北齐所属,鲁阳隐便是愿意出世,恐怕他风烛残年,身衰体弱,也再难从北齐南渡至建康了,这卷书就算我现在上献朝廷,恐怕王太后你也再难找到能人才士参透书中机窃,打造出能挫毁敌军的武器了。”
谢兰约还说:“其实先夫并没有让我替他复仇,他劝我回建康,他认为我只有回到本家才是最安全的,他让我把这卷书上献朝廷,也许君王还能想到办法把他的老师鲁阳隐接来建康,那么这卷书就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是我不甘心,我一直潜伏在邓陵,顺藤摸瓜,终于让我察实了司空北辰这狗皇帝就是害我夫婿的主凶!我本不愿把真卷上献,但司空北辰死了,我知道他死前的事,知道王太后你也是受害者,我才说服了我自己,我应当理解先夫的遗嘱,他这个人,他其实根本不图什么宗长的权位,他是真心挚意的要为家国为社稷献力,我已经有负他临终前的嘱托了,如果再执迷不悟,日后泉下相见,我怕他会埋怨我责怪我。”
瀛姝当时接过那箱沉甸甸的书轴,她才想起了很久远的一些事,司空通还活着的时候,四皇子司空月狐请令出征,正是在邓陵周的配合下才重挫北赵,再度收复了义州。但再后来,邓陵周竟也卷入了权争党斗,这样想来,邓陵周的“变质”,确然是紧跟着周景的早逝而发生。
真是可笑啊,亏她当初还真相信司空北辰真有那样的才干能力挽狂澜。
但现在,谢六娘分明并不如何期待她的婚姻,大抵是认定了未来夫婿也是一个俗人吧。
瀛姝就冲谢六娘露出明媚的笑容:“兰姐姐,我们去床上垂足坐着说话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