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色的纱灯下,一片灿烂的光晕。
梁氏的神情很有几分郁躁,她盯着自己的傅母,把手里的暖炉放去傅母的手里,又想让婢女拿酒来,到底是忍住了,低叹一声:“阿媪先去安置吧,虽然建康还没有下雪,但终究算是入冬了。”
“女公子可不要再饮酒了。”仆媪倾着身:“跟平邑乔交好是君侯的主张,大主母本是听进了女公子的劝言的,奈何总不敢和君侯拧着干,再说了,就算这门婚事成了,君侯总也不能倾向五皇子,女公子才是君侯的嫡长亲孙女呢,许、乔两门联姻,到底是和我们家隔着层,那位许六娘,一贯就不和女公子投机,嫁去乔家才好呢,若是真依大主母的盘算,嫁进家里来,大郎怕就不会一直对女公子千依百顺了,唉,兄妹间的感情再好,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渐渐都会以枕边人为重的了。”
“我省得的。”梁氏握住仆媪的手:“虽然我和许家的六姐话不投机,但舅祖公和舅祖母对我是爱护的,甚至胜过了我亲生的祖父和祖母,我不看好许、乔两姓联姻,为的也是舅祖公一家好,可我毕竟是晚辈,又是女儿家,人微言轻……总之有亲缘的情份在,日后如果真因为这门婚事使舅祖公一族遭遇厄难,我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阿媪,你也莫为我操心,好生将养才是,你待我的好我都记着呢,定会孝敬你。”
有不少的女儿,出阁前都以为是家人亲长的掌上明珠,尤其如梁氏,她虽在家中行四,不过却是上蔡梁宗长的嫡长孙女——前头三个堂姐,皆为叔父所出,其中两个还是庶出,而她的父亲才是上蔡侯世子。
梁氏年幼时,也极其依恋祖父梁沁。
更一度认为她的父母都会无条件支持她,是她坚定不移的靠山,可所有的一切当她嫁入心宿府时,完全变了样,她容不下那两个姬妾,亲长们只会要求她牢记“贤顺”二字,后来当田氏都能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了,祖父,以及她的父母也只会训斥她不能触犯妒嫉一条。
只有傅母,会真真正正为她考虑,一直站在她的立场,为她打抱不平,抚慰她,保护她,傅母后来死了,因惊悸而死,傅母临死前,还在祈求上天,说要替她承当一切孽报,一命还一命,田氏如果成为恶鬼,傅母死后也成恶鬼,绝对不会让田氏的魂魄加害她。
傅母痛哭流涕,说根本没想到把田氏都烧死了,田氏居然还能化成恶鬼,傅母说早知道这样,不如用毒,至少还可能瞒过司空月狐。
傅母没有错。
是她想把田氏挫骨扬灰,是她想要杀鸡儆猴,她必须让全天下的女人都明白,她这心宿妃绝对不会容忍跟他人共侍一夫,她就是一个这么刚烈的人,但那个她,已经死去了。
她的深情,终究成为了一个笑话。
如若心中无情,自然容易“贤顺”,现在,梁氏甚至觉得未必一定要把田氏置之死地了,最酣快淋漓的报复就是毁掉田氏的倚靠,而田氏的倚靠,从始至终不都是司空月狐么田氏啊,其实愚蠢透顶,哪怕同样经过了重生,竟然还是会听信裴王氏的话莫名其妙和王瀛姝树敌。
王瀛姝可是太子的心头好。
曾经的王淑妃,现在已为中女史,看情况大抵是成不了当今圣上的后宫了,不过毕竟是临沂公的孙女,当然不会在建康宫里熬成白头宫娥,大有可能婚配皇子,如果婚配皇子……太子心目中,必定不能接受王瀛姝成为心宿妃。
可一旦王瀛姝婚配司空月狐,司空月狐还有活路吗
梁氏心中有了一个完整的计划,她先让太子知道裴王氏及田氏都对瀛姝怀有恶意,只不过田氏的“恶意”仅仅在于嫉妒,那么有田氏在心宿府,就会处心积虑设置障碍,这有利于太子,太子因此会对她心生好感。
然后,她再暗中利用裴王氏,促使王瀛姝和司空月狐发生更多的瓜葛,造成太子的危机感,无形无影间,就能摧生太子对司空月狐的忌恨心,司空月狐可不是裴瑜,如果王瀛姝真成了心宿妃,太子就算继位,也绝无可能将弟妇纳入后宫,太子不可能放弃王瀛姝,为了得到王瀛姝,一定会先下手为强,设计让司空月狐死于非命!!!
要除去司空月狐,就要让他成为太子的仇人,绝对不能再眼看着,这兄弟二人结盟。
当看着天上的月亮时,梁氏偶尔也会怔忡,她不知道自己为何重生,她想,上天让她重生,肯定就是默许了她报复司空月狐这么个负心薄情汉,可她居然还记得,她羡慕过的人,淑妃王氏,那个曾问过她“何为爱慕”的女人。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不知何为爱慕,因此也多半不懂得不被爱慕的凄苦吧,她色如皎月,颜似昙华,顾盼有清辉,谈笑含浮芳,她是镜花水月,也是魂牵梦萦,这样的人,好像天生就不会被选择,她冲谁莞尔一笑,谁就获了春风得意,轻飘飘扶摇而上九重宵了。
若我是她,是否也不会对司空月狐那样执迷
这是个无解的疑问,梁氏将窗子合上了,隔绝了月色,也隔绝了前世今生,很多时候,她还能感觉到火舌舔噬皮肉的剧痛,她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焦臭的味道,可她想不起来她到底是在悲号还是大笑中死去了,当她重新睁眼时,眼前还是晦暗的色彩。
她其实一点都不想醒来。
但就像前生的她一点都不想自我了断,生和死,她其实做不了抉择,可爱和恨,这回她掌握了主动权,她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里涌动着的仇恨,她再也不想和司空月狐对视,她甚至难以容忍听见他的声音,她梦见过自己竟然成了简嫔,于是轻而易举的,就可以毒杀司空月狐,她看着死不瞑目的男人捧腹大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不再需要爱情,浴火重生,只为复仇。
一样的夜晚,瀛姝正看着围场的舆图,这其实是围场兴建前就先规划绘制好的,关于各大猎区的设置并没有体现在舆图上,她看这个,是因为周将军告诉她舆图的重要性,如果不先学会看舆图,自然对如何围猎没法做到心中有数,那么旁人说得再详细,听者也无法领略心月狐这个夺筹的猎首,是怎么一步步按部就班取得胜利了。
今晚,皇帝陛下不在乾阳殿,而去了李嫔的居阁,听完故事后的瀛姝并没有被立即盘问,她也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心情轻松,该努力努力,只不过当终于觉得困倦时,迷迷糊糊间,似有一个浅梦。
梦里的人背对着她,一身的甲胄,战靴沐着鲜血,长剑悬在腰间,十指清冷,紧握了剑柄,乌批垂下,凝固着,她的双脚也被凝固着,就这么瞪着那个背影,想笑不能笑,双眼干涸得厉害,而在他们面对着的前方,火光冲天而起,似有琴音,也有笛音,无数的魂魄在空中起舞,长发挡了容颜,夸张的舞姿缥缈又狰狞。
不知道是谁在她的耳旁说。
我们终于要在这里离散,阳关道,黄泉路,无酒相送,永不再会,人间其实就是魂灵的劫狱,走一遭,就此魂消魄散了,爱恨情仇凝聚而成的精魄,注定无法和日月长存,重来一次又如何这执着不散,结果也就如刀山火海间轮回,没有善报,只有恶果。
醒来时,额头很痛,原来不知道何时,瀛姝竟然趴在舆图上睡着了,连映丹也睡着了,被冷醒,惊觉失了职,赶紧唤醒了瀛姝。
高床暖枕,睡意全无。
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心事,轻轻渺渺的,脑子里却怎么也难得空闲,一直闭着眼,却听清了雀鸟的早啼,隐约的晨钟声响,世间是舒醒了,宫里的人,不能再贪睡。
镜子里的容颜不憔悴,没有失眠的痕迹,就是额头隐隐还觉得在疼,越揉越觉痛感,拨开额发看,仍然看不出痕迹,天光朦朦胧胧的,院门打开了,看出去,中女仪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瀛姝也得去检视女史们的工作了,今早无朝会,可也有例行。
子施越发沉着了,早早就已经开始了惯例的督查,今早查出有一刀宫造黄纸与账录不符,清查得知,竟然是昨夜为寺人祈拿去了李嫔的居阁,这定然是陛下所用——宫造黄纸无故不会赏赐给后妃。
子施却依然报予了瀛姝知情。
“我知道了,迟些会和章侍监核对,你还是依例把有疑的账目挂存,这是规则,你这样处理符合规则。”
子施没有因为得到肯定就喜出望外,这是她意料之中,现在的乾阳殿更比过去规范了,人人各司其职,当真不再有钩心斗角,就连子虚,也都泯了贪财的心思,虽然还是八面玲珑,但再不敢动歪心眼,昨晚还跟她聊了聊掏心窝子的话,长吁短叹着:“我们两个,都是捡回来的命,多得遇见了王女监,不仅是把命保住了,还总算明白了在乾阳殿应该怎么生存,你到底是比我更幸运的,因为我比你奸猾,被王女监看穿了,她虽不跟我计较,也不肯再信任我的,还是你幸运,不过我也不眼红你,阿施,你就当我说了句废话吧,你记住了,不管王女监日后有什么大缘法,那都是她该得的,你只要学着了她的三成本事,也不会差。”
我如果是王女监,是万万不会放过仇家的。
这是子施的认识,因此她也明白了她和瀛姝之间的差距,出身的高低贵贱不是她能真心认同的,可换身而处,她绝对无法宽谅陷构她的人,那个女子,站在高处,是理应被她们这些人仰望的贵人。
但子施今天有点担心,因为她的一个小姐妹告诉她,仿佛陛下昨晚很焦躁,似乎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故,才会大半夜的,使了寺人祈回乾阳殿取宫造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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