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军大营中。种谔鼾声如雷。
第二天清晨。
种谊、刘昌祚等一干宋军将领在种谔帅帐之外叉手静候,一个个面露尴尬。中军官早已传下帅令,除非西夏人出城或者有圣旨到达,发生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吵他睡觉。众多将领一大早赶来点卯,此时既不敢违他军令,又不知种谔何时醒来议事,谁也不敢离帐回营,只得在帐外等候,勉强忍受着种谔那如雷鸣一般的鼾声。
众将虽然明知道种谔如此做作,无非是要进一步稳定军心,显示宋军已然胜券在握。但对于一向性情显得急躁的种谔在这种情况下居然真的睡得着,并且还能睡得如此之香甜,心里都是十分佩服。说来奇怪,在帐外听着种谔的鼾声,尽管一开始觉得做作甚至是不耐烦,但是久而久之,渐渐地连这些将领们,也开始相信种谔对于如何攻取灵州城,一定已经早有计划。
种谔这一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终于起床,召集众将入帐议事。
行礼参拜之后,种谔环视众将,半晌,开口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话:“某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然,灵州城能否攻破,四日之内必见分晓!”
不待众将说话,种谔已将目光投到种谊身上,“种谊!”
“下官在。”种谊连忙出列。
“令你自振武第一军、威远军中,挑选五千精壮敢死之士,三日之后,由你亲自统率攻城。”
“下官遵令。”种谊高声唱喏,领了将令。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主攻的任务,一定要轮到振武第一军的。
种谔点点头,不再理会种谊,“除种谊五千精锐许每人配一枚霹雳投弹外,诸军所有震天雷、霹雳投弹、猛火油,全数上缴。自今日起,三日之内,集结所有攻城炮、床弩,用火器、石弹猛攻灵州城。老子不管灵州城面上是怎样设计,不管叶悖麻有何伎俩,攻城炮先向灵州城抛出所有猛火油,再给老子不停地用震天雷炸他直娘贼的!城墙也好,城内也好,不必区分,一律都炸他娘的!老子不信炸不死,烧不绝那些狗娘养的西贼!”
他骂得兴起,拔出剑来,一剑砍在帅案上,狞声道:“三日之后,老子要灵州城头,变成焦土!”
种谊与刘昌祚悄悄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两人都看到同一个词语:“赌徒!”
众将陆续散去之后,种谔正待出帐,抬头却见种谊还站在帐中未去。种谔看了种谊一眼,知他定是有事要私下里商议,便又坐回帅椅,问道:“寿翁,有何事要说么?”
“若四日不能攻破灵州,太尉欲如何?”种谊直视着种谔,开门见山的问道。
“嗯?”种谔疑惑地望着种谊。
“如若四日之内,我军无法攻克灵州,太尉要如何应对?”种谊再次问一了遍。
种谔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道:“四日之内,灵州必破。”
“为将者庙算,未算胜,先算败。”
“那只是寿翁你的为将之道。”种谔不以为然的回道,“吾家兄弟领兵,各有千秋。然殊途而同归,只要能打胜仗便可。”
“太尉当三思而行。我大宋自元昊以来,屡遭败仗。诸军要重树军威,正要自一场一场的胜仗中积累。若灵州有不测,不仅连累整个战局,对诸军士气之打击,亦将远过拱圣军之败。朝廷方倚重太尉,太尉不可辜负皇上、朝廷之望。如今灵州一城,直如我军砧上之鱼肉,而太尉何苦急在四日之内要决胜负。”
种谔哈哈大笑,伸手指着种谊,笑道:“寿翁擅守,却不知攻坚城之要。灵州这等坚城,正当一鼓作气,趁士气高昂之时,一鼓而下。否则,便只好旷日持久,为围困消耗之计。大军垒于坚城之下,攻不能克,战不能胜,寒冬将至,转运艰难,士气必然低落。若到那般田地,才是祸不可测。若换旁人为将,要如何攻克此城,我不得而知。既以我为将,五日之内我若攻它不下,给我五个月亦是枉然。寿翁你用兵,擅长以柔克刚,以持久取胜。却不知我用兵,却喜欢孤注一掷,一把定输赢。”
他说罢,不待种谊多说,已然按剑起身,决然道:“寿翁不必多言。三日之后,你若战死在灵州城头,我便亲自披甲攻城。且看是叶悖麻盾厚,还是吾剑利!”
他话音刚落,灵州城中,便传来巨大的轰隆之声。成百上千的震天雷,在灵州城内外接连爆炸,那种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种谔的中军大帐都簌簌作响。
种谔掀开帐帘,快步走出帐外,抬头向北望去,只见灵州城内外,到处都是火光、硝烟。落在灵州城内外的震天雷,如同连绵不断的雷声,响个不停。宋军开始还只是试探性的判断着落点、震天雷引线的长度,进行小规模的攻击。待到熟悉之后,便开始大规模的齐射。行军参军们将灵州城墙划分成数十个区段。投石机与床弩在巢车的指挥下,每次只覆盖攻击其中的一两个区段,数以百计的震天雷在灵州城的一个个区域集中爆炸,每次都能保证至少十几枚震天雷能落在城面上,对守军造成最大幅度的杀伤。巨大的爆炸声也是恐怖的武器,瞬时便能将没有经验的守军震聋。落在城墙上的猛火油被爆炸点然,燃起熊熊大火,秋天本来干燥,城墙上面木制的攻守战具一旦被点着,就不可遏制地燃烧起来。灵州城上,乱成一团。
种谔傲然注视着正在黄色旷野上面燃烧的灵州城,嘴角露出一丝自信的笑容。
“攻城炮每隔一个时辰停一阵,龙卫军第一营与第二营轮流佯装攻城。要让叶悖麻摸不清我们的意图,猜不透我会在何时主攻!”
兴庆府。城外三十里,旌旗飘扬,枪戟森严。数千夏军列成整齐的军阵,簇拥着许多紫衣金带的文武官员,正在翘首南望。为首一人,正是西夏国相梁乙埋。
宋军兵临灵州之后,西夏的这座首府便开始了经常性的戒严。即便是在大白天,城门也经常紧闭,只在固定时间段放人出城樵采放牧。城内所有的男子,从十五岁到七十岁,只须入了丁籍,便全部拿起了弓箭,准备与宋军决一死战。梁乙埋与梁乙逋父子此时亲自掌握着西夏余下的全部军事力量,二人就算是在兴庆府中出入,随行也一定会跟随数以百计的全副武装的精兵,摆如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梁乙埋父子在某些方面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他们非常清楚西夏弄成如今之局面,国内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能杀他们而后快。宋军的每一次胜利,每一步推进,在将西夏推向灭亡的同时,也在动摇着他们的统治基础。
一个月前,梁乙埋设计诛杀了十多名平素对他不满的州县长令,借此震摄那些蠢蠢欲动、手握兵权的部族头领。
但是,对梁氏家族不满的暗流,在兴庆府不是被压制住了,而是更加汹涌。
这种情绪,随着萌多回到兴庆府,带来石越开出的条件后,变得愈来愈难以抑制了。
为了缓和内部日益尖锐的矛盾,也因为静州马上就要变成战争的前线,梁乙埋终于被迫派人去将被秘密幽禁在静州的夏主秉常迎接回兴庆府,摆出一副要还政于秉常的姿态。
梁乙埋希望缓和的姿态,能够欺骗一部分人,缓压一点内部的压力,将矛盾指向宋朝。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让步反而让那些夏主秉常的人看到了希望,要求梁乙埋罢相、秉常立即亲政与宋朝议和的呼声越来越大,并且逐渐公开化。
这一天,就是秉常车驾回到兴庆府的日子。虽然担心出事,但梁乙埋还是安排了重要官员与他一道出城相迎。无论如何,梁乙埋都知道他现在已经没有多少资本去刺激那些忠于秉常的人了。
秉常绝料不到他这么快就有机会重新回到兴庆府,更料不到当他再次回到兴庆府之时,他的国家已经面临着亡国的危险。尽管他曾经亲笔写下给宋帝的奏折,表示愿意举国内附,但是一旦冷静下来,却没有人能甘心面对这样的结局。
被幽禁于静州之时,梁乙埋杜绝了他与一切文武官员的来往,只是特意挑选了一些高僧陪伴秉常,给他讲经说禅,陪他打发时光。西夏贵族阶层有笃信佛教的传统,秉常本来也是信佛的。很快,秉常便与这些高僧们建立了密切的关系。其中,尤其得到秉常信任的,是承天寺的明空大师。虽然秉常也知道明空同时也是梁太后与梁乙埋所信任的高僧,但是在秉常看来,明空的确是有道高僧,并非一般世俗的和尚可以相比。
明空除了陪秉常讲经之外,还会和秉常讲他求经时的见闻,以及种种听来的奇闻异事。偶尔,他也会冒着危险向秉常透露一些外间发生的事情——这是梁乙埋最忌讳的事情,秉常对于战局的发展不至于一无所知,全是靠了明空大师的忠心。
而此时,陪伴着秉常从静州返回兴庆府的,也是明空。
望着远处迎接自己的文武官员,秉常的思绪又回到出发之前。
“大师,你说我果真还有机会亲政么?”瑟瑟秋风,吹得秉常的披风呼呼作响。
“阿弥陀佛。”明空双眉低垂,合什道:“陛下须按捺得住。”
“按捺得住?”
明空微微额首,“便是要耐心。鸟无翼必不能高飞,陛下此时,还有羽翼否?若不能厚培羽翼,亲政又如何,不亲政又如何?”
“那我回去又有何用?”
“因为回去就有机会,不回去则一点机会也无。”
“机会?”
“如果能达成和议,陛下恭谨的事奉宋朝,借助宋朝的威望来镇伏国内。重用仁多澣,利用仁多澣与梁国相的矛盾,维持朝中的平衡。陛下再施行善政,留意人材,未必不能做个中兴之主。”
“大师这样的人材,遁迹空门,实是可惜。”
“阿弥陀佛。”明空的笑容依然是那般和谒,“在空门是修行,在官府能行善政,也是修行。贫僧所信奉者,惟‘慈悲’而已。陛下果真能亲政,还盼不望今日之语,能以慈悲为政。”
“我不会忘记的。”
号角与胡笳之声响起,将秉常的思绪拉了回来。
“臣等恭迎陛下回京。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梁乙埋率领着众文武大臣,向着秉常三呼万岁,大礼参拜。
“国相与众卿都平身罢。”秉常朗声回了一句。万岁?秉常在心里自嘲着:不知道这“万岁”还能叫上几天?夏国的帝号本来就没有被宋辽所承认,眼见着这“夏国王”的尊号,迟早也要识趣地取消吧?
“谢陛下。”
秉常中规中矩的被梁乙埋迎接着,返回兴庆府,仿佛他不是从被幽禁的静州回来,而仅仅是出去打了一次猎。
现在是装聋作哑的时候。
秉常望着兴庆府那熟悉的城墙,在心里暗暗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