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看了一眼屋外的乌云,只觉得那云黑压压地就在自己的头顶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
同一天,后苑。
“范尧夫……哎!”高太后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陈衍微微弯着腰,假装没有听见高太后的叹息,一面用眼角看了一眼站在另一旁的韩忠彦。不是既亲且贵,高太后轻易是不会在后苑接见一个男子的。赵姓宗室以外,世间有这样的待遇的人,也许就只有这个长得高高大大,性格却有几分懦弱的男子了。韩忠彦也是当朝罕有的既能得到皇帝的信任,又能得到太后信任的臣子。不过,这也是因为托了他父亲韩琦的福。听说皇帝还有意将淑寿公主许配给韩忠彦的弟弟。
但韩忠彦似乎没有因为自己得到这些特别的待遇而让自己变得看起来更象他父亲,他沉默少言,没什么主见,甚至于有点唯唯喏喏。见惯了敢在皇帝面前高声争辩,甚至将唾沫星溅到皇帝脸上的大臣的陈衍,对于韩忠彦的确不是很看得起。即使是内侍,也有许多人比他更有坚持吧?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唯唯诺诺,但这个韩忠彦,与那个“至宝丹”、“三旨相公”王参政,却似乎有很不相同的地方。
果然,听到太后的叹气,韩忠彦只是欠了欠身,把头低下,却没有吭声。
“范尧夫果真不如乃父多矣。”高太后又低声说道。
这次韩忠彦说话了,“臣也不及先父多矣。”
高太后转过头,望着韩忠彦,问道:“你觉得范尧夫是在……”
“是。”
高太后久久地注视着韩忠彦,但韩忠彦却把头低了下去,避开了高太后的眼睛。高太后仿佛突然被他这个举动逗乐了,忍不住笑了下,道:“吕公著的事,你也办妥了?”
陈衍的耳朵不觉竖了起来,他有点吃惊地望着韩忠彦。
“臣已经将吕公著与押送他的使者,一起送到了陈桥镇。”
“陈桥镇?”
“驻扎在陈桥镇禁军指挥使,是先父的旧部,为人极是信得过的。而且有太后的懿旨,也断不至于有什么差错。陈桥镇虽然人来人往,但他在乡下有座院子,是不易被发觉的。到时候若要召他们进京,也极近便。”
太后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扣下吕公著么?”
韩忠彦愕然抬头,回道:“臣愚钝。”
高太后转过头去,把目光转向后苑那一望无际的水池,“我是想保住他的性命。”她顿了下,知道韩忠彦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又说道:“我虽在九重之内,也知道御史台不是什么好所在。这番非比寻常……吕公著一把年纪,进去后,只怕就算出来了,也活不过几天。”
连陈衍都听出来了,高太后的话里有太多的未尽之意。什么叫“非比寻常”?这话就耐人寻味。高太后显然是有了皇帝会驾崩的心理准备了……到时候要光明正大的除掉吕惠卿,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吕氏兄弟是些软骨头,但只要有吕公著在高太后手上,她就可以随时选择在合适的时候翻案……
高太后是要给这案子,留下一条尾巴。
当然,的确也顺便保住了吕公著的性命。
“太后仁德……”也许除了韩忠彦自己,没有人知道他有没有听懂高太后的言外之意。不过高太后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你明天司马光……”
韩忠彦不由抬起了头,望着高太后。
“闭门谢客……”高太后摇了摇头,道:“他儿子牵涉案中,被御史弹劾了,他就一定要引嫌避位,非得清清白白才能做宰相……如此作茧自缚……”
但纵使高太后再怎么样感叹,也不好指摘什么。司马光的做法的确看起来很迂腐,却是宋朝百年来的惯例。而且,这是个好习惯。儿子涉嫌犯法,老子却还在做宰相,还到处会客,审理出来的结果,就算是公正的,那也是瓜田李下,说不清楚。
许是觉察到自己失言,高太后突然闭上了嘴巴。过了一会,才又说道:“明天你和陈衍一起去。”
衍连忙和韩忠彦一道答应了。
他们都没有问高太后想要他们和司马光说什么。
只要他们两个奉太后旨意出现在司马光府,就已经是一个信号。
*
离开犀光斋后,蔡京已经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件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了。就算是石越向皇帝告状,皇帝也未必就会轻信一面之词,随随便便在太府寺封账封库……而他原来指望的司马光,却在闭门谢客,连面都见不着。
“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
惠民河边上,不知从哪家传来歌女醉人的歌声,沿河的街道上,穿着各色服饰的人来来往往,不时可以看到深目高鼻的番人用本族的语言交谈着,蔡京做了多年了杭州市舶务,也略懂一些简单的夷语,但这里的番人太多,蔡京甚至分辨不出他们操的是哪族的语言。
身处这充满“铜臭味”的熙宁蕃坊中,蔡京猛然感觉少了许多与士大夫们在一起的束缚,一直紧张压迫着的情绪,竟也奇怪的慢慢放松下来。
这的确是一个能让蔡京产生亲切感的所在。
路过惠河民边一座桥时,蔡京奇怪地许多乞丐在桥边排着长长的队伍,几个身着奇怪服装的番人在那里分发着炊饼。
“那些番人在做什么?”
蔡喜见蔡京询问,连忙笑着答道:“大人,这是番人的和尚。大人看那边,那些都是番人的寺庙。”
“和尚?寺庙?”蔡京不觉摇了摇头。他知道朝廷从来没有禁止番人信奉自己的菩萨,也不曾禁止宋人信奉番人的菩萨。但除了道教外,无论是中国的和尚,还是番人的和尚,他都没甚兴趣。他正准备移步离开,却听蔡喜又低声说道:“大人,那不是桑直讲么?”
蔡京一时没反应过来“桑直讲”是何许人,下意识地便徇声望去,便见桑充国便站在一座番庙前面,他正奇怪桑充国怎么会到番庙来,方移目去看他身边——蔡京立时便被惊呆了!
在桑充国的身边,跟着两个小孩和三个中年男子!
蔡京并不认得那两个小孩,却认识其中一个穿着便服的中年男子——现任御龙直指挥使杨士芳!
蔡京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机遇?!
千载难逢的机遇?!
资善堂直讲与御龙直指挥使、带御器械侍卫身边的两个小孩,还能有可能是谁?!
“大人?”蔡喜奇怪地望着蔡京,他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见蔡京已大步向桑充国走去。
*
“这里便是番人的寺庙……”桑充国并没有注意到蔡京,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到了面前的两个小孩身上。
“番人和中国一样,也有和尚么?”赵佣好奇地问道。
赵俟也睁大眼睛问道:“桑先生,他们也有道士么?”
桑充国笑着望着两个孩子,“汴京的百姓,管这叫番庙,管庙里的番人叫番和尚。不过他们其实不是和尚。”
“为什么?”
桑充国望着赵佣,笑着问道:“六哥知道和尚拜的是什么菩萨么?”
“我知道,是佛祖。”
“那道士呢?”
“是老君。”
“正是。和尚拜的是西天的佛祖,道士敬的中国的老君,可见中国和西天的菩萨原本就不相同。海外的番国,有成百上千,各国都有自己的佛祖、老君,各有各的名字。契丹人就有天神地祗,天神是个骑白马的男子,地祗是个驾青牛小车的妇人。海外的番人,象这个庙,就叫景教,自唐朝起,就从大秦传入中国了,拜的菩萨叫上帝。不过,最近西湖学院有文章说,这个景教,在大秦并不得势,如禅宗一样,只是他们教派里的一个分支,因为在大秦被别的支派陷害,才逃来中国。这也是番人天性残忍好斗,和我中华不同,大宋佛教流派并立,可大家都是拜佛祖,何曾要弄得你死我活……”
桑充国虽然耐心,说得也很浅显,但赵佣与赵俟到底只是两个小孩,听得似懂非懂,也不耐烦,东望望,西看看,只想进“庙”里头看看,但桑充国胆子再大,却也不敢让他们进番庙中。正想哄着二人离开,便见杨士芳与一个侍卫忽然闪到身前,挡在他与赵佣、赵俟身前。桑充国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杨兄,长卿……”他转过头去,顿时也怔住了:“元长……”
蔡京虽然认识杨士芳,但杨士芳却并不认得蔡京一个小小的太府寺丞,见桑充国叫出名字,这才略微放松,用目光询问桑充国。桑充国连忙介绍道:“这位是太府寺丞蔡京蔡元长大人。”
“太府寺丞?桑先生,便是石越管过那个太府寺么?”赵佣早在后面高声问起。
桑充国一脸尴尬,一面回答道:“正是。六哥好聪明。”一面望着蔡京苦笑。桑充国自从担任资善堂直讲之后,与程颐的教育风格,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冲突。程颐踏踏实实从启蒙教起,每日里除了教二人识字、背诵、书法外,便是和他们讲一些道学家的处世伦理。赵佣、赵俟举手投足,必要合乎于礼,否则便难免要挨一顿说教。须知程颐以布衣为未来的天子之师,虽然表面上淡然,但却越发地对自己要求严格,格外自尊自重,一心一意想要培养出一个圣明天子来,因此同样也恨不得用圣人的标准来要求赵佣。而宋朝皇室教育也一向甚为严格,赵佣即使贵为太子,也不敢不听老师的话,否则便是挨板子也是常有的事。搞得赵佣、赵俟对程颐非常畏惧。
而桑充国却对程颐的所作所为颇不以为然。除了识字、书法外,桑充国每天不是给二位皇子讲故事,就是带他们做试验,教的内容也并不限于儒家经典,甚至还悄悄带他们出宫去大相国寺听说书。在桑充国看来,以赵佣、赵俟的身份,能够真实地了解大宋是如何运转的,比什么都重要。他也是有几分痴气的人,因为高太后吩咐过杨士芳等人,要一切都听二位先生,于是桑充国竟不管不顾地,隔三岔五,便带着两个小孩在汴京到处乱逛。到马行街桑家的店子里看人家怎么样做生意;悄悄到白水潭看学生辩论、竞技;去汴河边上看太平车、浪子车运货……也亏得这时朝中乱得一塌糊涂,没有人有心思理会他。
却不料,夜路走多终遇鬼。终于在熙宁蕃坊,遇见一个朝廷大臣。而且,还是在一座番寺前面!桑充国再书生气也知道,带着储君、皇子去番寺,这是一桩什么样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