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殿。
时间已是一月下旬。算起来大行皇帝才升遐不过十几天,但小祥过后,宫中已然时移势转,倒仿佛大行皇帝真的已经过逝了一年……而向太后却还没来得及习惯人们称呼自己为“太后”。
便在这短短的十几天里,向太后亲眼看到、亲身感受到的人间冷暖,实是她一生当中所从未有机会体会的她亲眼见到,亲身感觉到,悲伤与哀悼,是怎么样如同薤上的朝露般迅速晞灭。只不过短短十几天,甚至还等不到大祥,等不到除服,无论是寺观里替大行皇帝念经的僧道,还是朝中的大臣,亦或是宫中的内侍、宫女,甚至宗室、后妃……他们的哭泣,甚至是他们流露出来的所有悲痛,都已经不过是例行公事的敷衍应付。
只不过是规矩如此,只不过是惯例如此,只不过是时势如此。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向太后知道这份人之常情早已为古人道破,过去如此,如今如此,将来亦如此。但是,让她所不能堪的却是,她所见所闻的,居然是连“亲戚或余悲”也做不到。
丧服是用布料制成,当然粗糙简陋,会磨到那些金枝玉叶们尊贵娇嫩的肌肤。向太后心里很清楚,宫里许多的后妃,早已暗暗将绫罗绸缎裹在了丧服里面!但是,这都算不了什么,即使她知道这一切,她亦已无心去追究。
那些妇人的背叛,又算得了什么?!她们充其量亦不过是能够偷偷摸摸的换件绸缎内衣罢了。
真正的背叛,全然未受到处罚,甚至还被赏赐“赞拜不名”的殊荣!
此时再去追究一件绸缎内衣的“不敬”,真不知是多么荒诞可笑之事。
况且,从圣人到皇太后,她从来都不是这座皇宫的主人。
人人都清楚,皇宫的中心,如今在保慈宫。坤宁殿算什么?这不过是一座最多再过十几天便会被空置的宫殿。如此而已!
绝不会有人弄错,谁才是这座皇宫的真正主宰。
这座皇宫,如今对她这位皇太后来说,已经变得不认识了。只要离开坤宁殿,所有的人、物,在她的眼里,都突然变得陌生。开始,她心里很不愿意离开坤宁殿,只是因为对大行皇帝的怀念。但如今,她才明白,原来坤宁殿竟已是这皇宫中,惟一能让她感到安全、熟悉的地方。
然而,她肯定抓不住这地方。
尽管她贵为皇太后,但是她心里很清楚,她绝不敢违抗高太后的命令。外朝除服之后,她只能搬到那陌生的柔仪殿去。
这已是注定的事情。
在她的一生中,自从懂事以来,人人都夸她性格恬淡、谦让这样的夸奖伴随了她一生,跟随她被册封皇后,册封为皇太后……她也一直都将这当成一种美德,当成她的立身之本。无论心里如何的嫉妒,她也压抑着,绝不对任何人表露半分;无论心里面有多不满,她首先要顾及的,都是曹太后、高太后、大行皇帝,甚至是那些太妃们的感受……
于是,越来越没有人在乎她的想法。慢慢的,她的喜恶几乎被完全忽视。时至今日,尽管她已贵为皇太后,但这一切并没有丝毫的改变。而且,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反抗时,才发觉,原来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彻底的丧失了反抗的勇气。每次她在坤宁殿花上好几个时辰,暗暗下定决心,一遍遍的努力的说服自己但是,当她远远看见保慈宫的殿顶时,所有的决心、勇气,却会在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高太后面前,她所说的,完全都是些言不由衷的话……
她知道自己已经绝无勇气去反抗高太后。
然而,只要那“赞拜不名”的雍王一日不死,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她亦是不甘心便这样听天由命的。若只是她自己,也许她再害怕,亦会放弃;甚至,若只是为了大行皇帝,她同样也会放弃反正大行皇帝已死,怎么样都不再重要……但是,为了六哥,她却没有办法就此放弃。便是再怎样软弱,再如何可笑,只是出于本能,她亦会伸出翅膀,去试图庇护她的儿子。
那是她的儿子!她对六哥视若己出。
然而……
在皇宫中耳濡目染,对于所谓的权术,她并非完全不懂她不是没有想过要在宫中朝中拉拢一些“自己人”。但是,她过去见到曹太后、高太后的赏赐,总是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甚至一句话都不说,人们便会领会她们的意图……但当她现在去赏赐内侍、大臣时,结果却完全不同,他们在接受她的赏赐无不表现得受宠若惊、祖上积德的模样,但结果却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成为她的“自己人”。
她也看不懂朝中的形势。在她的心里,当六哥的地位笈笈可危时,原本应当有一些忠臣站出来,保驾勤王,便如叛乱的那晚一样……但是,她却发现,现实的情况完全不同于想象。无论她去问任何人,人人都会说王安石是忠臣,司马光是忠臣,石越是忠臣,韩忠彦是忠臣……然而这些忠臣们做的事情,与她所想象的,却全然不同。他们不仅没有去追究雍王,去镇压这个最大的乱臣贼子,反而似乎是在有意无意的保护他,他们甚至看起来象是在迎合太皇太后……
便是这些所谓的忠臣们,更让她愤怒。做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她还可以勉强明白高太后的心意,但对于那些大臣们,她却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人个个饱读诗书,口口声声说着忠义与报效,张嘴闭嘴的先帝的恩德,但是事到临头,却是他们彻底的把对先帝的恩德抛到了一边,容忍了对先帝的叛逆!她绝不相信,这种种行为的背后,仅仅只是为了维护伦理道德中的“亲亲之义”。
但她只能隐忍。她幻想有比干一样的忠臣头碎玉阶,不惜死谏,与叛逆誓不两立。但她心里也清楚,若果真把这些人逼得抛弃了她和六哥母子,那她就不必愤怒了,而只能是绝望。她不能把他们逼到那一步。
只是,她如今实在是对这些所谓的“忠臣”们有了新的理解,并且她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朝中的大臣,还是宫中的内侍,每个人的心机城府,都比她强太多。
她会经常不由自主的幻想,幻想自己能过一种万事不管的安稳富贵日子的。什么朝中大事,什么宫中事务,她都不想理也不用理,她能够只须每天赏花、游湖,关心汴京最时髦的发型,讨论各种花露的好坏,看着六哥、七哥读书练字,闲来没事下下石子棋……
但是,在清醒的时候,她知道,从那个风雪之夜之后,这样的日子,已经离她越来越远。
不管她愿不愿意,不管她有没有能力,她都必须来保护自己和六哥……
她首先要保证自己不要变成瞎子和聋子。她必须有自己的耳目,她出身于官宦家族,在很小的时候,她便听做官的父辈们说过,要避免被下人操纵,最要紧的事情,便是不能够让自己听到的、看到的,是别人想让你听到的、想叫你看到的……她也还记得,当年,大行皇帝如此信任王安石,但依然会悄悄派遣亲信的内侍出宫去打探消息!
但如今宫里的形势却也已变得面目全非。大行皇帝时得宠的宦官,有些横死在兵变中,有些远在万里之外,有些迫不及待的向太皇太后讨好卖乖……她唯一能够信任的便只有李向安,但是按着惯例,他也必须去负责修造大行皇帝山陵的具体事务这就意味着,李向安大部分时间都不会呆在宫中……
这就是大宋朝祖宗之法的妙处,新皇帝不用做任何事情,“祖宗故事”便会帮他扫除一切执掌权力的障碍。借着为前任皇帝营造山陵,操办丧事,所有前任皇帝在位时最重要的官员,无论是外朝的还是宫中的,都会顺理成章、合乎情义的被赶走。继任者不必为此担负任何刻薄寡恩的名声。
这原本的确是一种绝妙的制度,但对向太后来说,悲剧却在于这一次权力的继承者并不是她。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无可奈何当李向安七个月后回到汴京,他会获得丰厚的赏赐,外加一个视乎太皇太后心意的新职位。但总而言之,禁中的内侍们,那时候早已经全部被陈衍接管了。到时候,困于深宫的向太后,与御史台的犯人,将没有任何的区别到时候,即使睿思殿的人仍然能够出入宫禁,高太后也有无数的办法,令她这位皇太后无法与他们接触。而且,因为高太后个人的威望,很明显这样的事情发生,根本用不了七个月那么久。
李向安自己也清楚的知道他的命运。
宫里有传言说,在山陵事毕后,李向安可能会被派往瑞宋岛担任税务官。据说那是一个日渐繁荣的岛屿宋、丽、倭三国之间的贸易,唯一的阻碍便只有日本国那保守封闭的平安京朝廷,但即使如此,三国之间的海上贸易,亦在熙宁十六年、十七年左右达到第一个巅峰而无论是借助季风航行,还是为了避开季风的影响绕道高丽国的海岸线航行,商船都会在瑞宋岛的港口停靠补给。如今,每年在那里停靠的商船已经达到数百艘,瑞宋岛的税务官,毫无疑问也算是一个肥差。
此外,据说枢府已经遣使前往杭州,授权谈判的秦观,朝廷另外许诺帮助高丽国建立自己海船水军,传授从造船到远航的所有技术,以换取高丽国同意在宋辽发生战争时,征得高丽国王的许可,宋军可以从高丽国的港口登陆,经由高丽进攻辽国,并可由高丽国将负责垫支宋军的补给……
这个有板有眼的传闻的内容,据说是宋丽之间的密约的一部分,没有人知道为何这个所谓的密约,在宫里竟会传得尽人皆知,只是这个传闻的一部分,同样亦包括李向安将会担任宋朝驻高丽军队的监军。
不管这些传闻背后的真相究竟如何,总而言之,李向安都已经可以肯定,他在汴京的时间不多了。而他的下半生,七成可能将要在高丽度过。
这对于向太后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如今,向太后唯一可以用来安慰自己的是,李向安抢在陈衍将他完全架空之前,将童贯推荐给了她。因为在叛乱之夜立下的功勋,童贯如今已经一跃为内西头供奉官、内东门司勾当官而最重要的是,叛乱那晚的表现,令李向安与向太后都深信他可以信任,由于他的功劳,至少在短时间内,亦很难被太皇太后铲除。
虽然这个新贵在宫里毫无根基,远不及追随了大行皇帝几十年的李向安,但勾当内东门司的职责,是掌握一切出入宫禁人物的情况,他出入宫禁便要比他人方便许多有这样的一个耳目,总是聊胜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