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忙了一天,江采霜也的确困了,不一会儿就觉得眼皮发沉,脑袋一点一点的。
趴在桌上睡觉自然不舒服,时而觉得脖子僵硬,时而又觉得腰酸背痛。
江采霜困顿之下,只好慢吞吞地挪着步子,来到床前。
她试探地朝床帷里喊:“世子”
没有传来回应,想必是睡着了。
江采霜轻手轻脚地蹬掉鞋袜,钻进了床帐。
洞房夜龙凤烛会燃一夜,此刻隔着一层薄透的床帏,烛光被映成绯色,影影绰绰,摇摇晃晃。
江采霜没敢乱看,直接掀开外面的被子钻了进去,将自己整个人完全裹了进去。
还是床上躺着舒服。
她闭上眼,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
睡到一半,江采霜迷迷糊糊觉得气闷,往被子上面钻了钻,但鼻尖仍被盖着。
她不自觉皱起眉,脸颊酡红。
这时,有人将她的被子往下拽了拽,露出鼻尖。气息终于通畅,她眉头松开,恬静安眠。
第二日醒来,江采霜第一件事便是去看身边的燕安谨。
见他安安静静睡着,她放下心,悄悄掀被下床。
晨间,燕安谨让小虎子带江采霜在府中各处逛了逛,熟悉王府的一草一木。
“这里是主子的书房,寻常人不得靠近。”
“哦。”
“不过主子吩咐过了,夫人您可以在府上任何地方自由行走。”
江采霜问:“那出府呢”
“无需报备,随进随出。”
这下江采霜心中畅快多了,总算没有白成这个亲。
小虎子带江采霜继续熟悉府上的情况,江采霜忽然玩心大起,对着他打了个引灵诀。
小虎子热情地同她介绍,“这片花圃是主子最喜爱的,平日里都是他亲自打理……”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头上多了两只黄色的狐狸耳朵。
江采霜惊讶地眨了眨眼,不过这个结果还算在她意料之中。毕竟小虎子看起来是林越的亲信,如果跟他同族也说得过去。
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目瞪口呆。
一路上,江采霜遇见一个人,就打一次引灵诀。
对方不是身后现出狐影,便是如同小虎子这样,露出狐狸耳朵。没有一个毫无反应的。
偌大的定北王府,居然是个妖窝!
在这里来来往往的,不管是府上侍卫,还是悬镜司的人,居然全都是狐妖!
江采霜蓦地停住脚步,回身,跑过咯吱作响的竹木桥,闯进了燕安谨的书房。
这人更是放肆,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现出原形——一只白狐趴在窗棂上晒太阳。
江采霜跑过去提起狐狸后颈,将它提在手里,晃了两下,它才悠悠转醒一般,“道长回来了。”
江采霜怒不可遏,“你!你是不是把你的狐子狐孙全带过来了”
“道长说笑了,我又没娶亲,哪来的狐子狐孙”
“那你府上怎么这么多狐妖”
江采霜眼前白光一闪,狐狸就变成了容貌艳丽的男子。
“上古时期,狐妖分为四脉,道长可知晓”
“自然知道。”江采霜望向他,“青丘,涂山,有苏,纯狐。你是这四族之一”
“道长不妨猜猜,在下是哪一族”
江采霜上下打量他,此人生得妖冶昳艳至极,若为女身,自称得上一句倾国倾城。
狐妖中,容貌最为出色,也最喜爱用美色惑人的,正是——
“有苏。”
燕安谨弯唇低笑,“道长对在下,可真是了解颇深呢。”
狐妖四族,有苏的名声可不怎么好。
只因从前一国覆灭,人人都说祸国妖妃是狐妖,出自有苏一脉。
“你们如此多的族人,不在你们的族地修行,来汴京城做什么”
“世间诸事不公,百姓贫苦。狐妖看不过眼,故来相助。”
狐妖会有这么好心更何况还是素来声名狼藉的有苏一族。
江采霜暗暗怀疑,他们定然是酝酿着什么大阴谋。
既然让她碰上,回头定要用机关鸟给师父传信,让同门师兄师姐们小心才是。
燕安谨忽然站直了身子,正色道:“道长,在下有一事想同你说。”
“什么”
“是在下连累了道长。”
江采霜凝眉,“这话从何说起”
燕安谨垂了眼睫,低声道:“官家赐婚,意在牵制我,却连累了道长。”
江采霜对朝堂的事不甚了解,只是依稀明白,官场诡谲复杂,明争暗斗,暗潮汹涌。
既然是这样危险的地方,自然少不了阴谋。
只是……
“为什么会选我”
她根本没见过什么官家,甚至从小都不在汴京城里长大,为何偏偏选了她
“金明池一案,道长落水,在下救你出水时,很多人都看到了。这是其一。”燕安谨解释道,“在望天楼上,道长曾说怀疑有人窥探,我猜测那人是裴玄乌的手下。他向官家进言,促成了我们的婚事。”
官家早就有意为他赐婚,从而牵制他的势力,但之前苦于没有合适的名头,无法贸然推进。正好赶上他在金明池救人,被许多世家看在眼里,官家便顺水推舟,赐了一桩婚事给他。
“裴玄乌是谁”
“当朝国师。”
江采霜讶异,忽而想起一个传闻,“是踏天书,从天外飞来的那个国师[]”
她在江南听过一些北方传来的奇闻异事。
其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当朝国师,传闻某日天子登山,在山腰祭拜之时,天边忽然霞光万丈,祥云吐雾,一仙人手持拂尘,踏着天书而来。
仙人从天而降,落在官家面前,天书上的一行大字映入所有人眼中。上书官家功德,意指大晋江山稳固,昌盛万年。
“正是。”
江采霜对这个国师只是有所耳闻,只知道一些关于他的民间传言,并没有过多了解。
不过,这不妨碍她生出疑窦,“既然是世外仙人,怎会管起了你的婚配之事”
燕安谨语气意味深长,“若是真正的仙人,自然该超脱物外,不问凡尘。怕只怕,一些心术不正之人假冒仙人,行不端之事。”
江采霜隐约明白了,这位传说中神通广大的仙师,只怕空有法力,并无慈悲剔透心肠,反倒满肚子权势算计。
先不说这位裴仙师到底有什么目的,让江采霜感到诧异的是,燕安谨今天似乎格外坦诚。
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江采霜想起一件事,“之前忘记跟你说,师兄师姐们给我传信,说师父还没出关,所以暂时拿不到菩提子了。”
“让道长费心了。”
江采霜面上略显忧色,“师父以前若是要闭关很久,会提前同我们说的。可是这次他许久没出来,也并未提前同我们说过什么,我总觉得放心不下。”
“兴许只是修炼起来忘了日月,道长无需担忧,”燕安谨提议道,“若是哪日有机会,我陪道长一同回江南。”
“你跟我一起”
燕安谨轻笑,“在下许久未见清风真人了,也想登门拜访。”
“你不怕我师父收了你啊”
“我与道长是夫妻,想必师父他老人家会看在道长的面子上,对我网开一面罢。”
江采霜别过脸,故意说道:“放心吧,我只会帮我师父收了你,才不会替你求情呢。”
入了兰月,暑热渐消,秋高气爽。
石桥缝里开满了牵牛花,潘楼外布起热闹的集市,卖各式巧果,糖酥,花瓜,磨喝乐。街上到处都是穿荷叶半臂衣衫,手持荷叶的孩童,意在模仿磨喝乐。
一眨眼,到了七夕这日。
集市比前几日还要热闹,车马拥堵,只得下车走路而行。年轻女子结伴说笑游玩,还会聚在乞巧楼上拜七姐,用五彩线穿针斗巧,捉来喜蛛观其结网,看谁得的巧最多。
江采霜和两位姐姐,以及宋莺约了一道玩耍。
“这里的双头莲好看,我们一人买一支吧。”江采青停在一个摊位前。
时下有“莲花生双头,才子高中”的传说,所以到了乞巧节,便会有人取未开的荷花,假做双头莲来卖。
人人都知这双头莲是假,但买来也可图个好兆头。
江采霜挑了一株含苞待放的双头莲,刚付了银子,便忽然眉心一肃。
她的衣摆无风荡起,又缓缓落下。
若是旁人,兴许根本感觉不到这样微弱的气息,但江采霜六识敏锐,几乎是刹那间便感知到了危险。
有妖气!
她迅速回头,可街上人潮如织,行人来来往往,根本辨不出方才是谁从她身后走过。
“霜儿,怎么了”江采薇问道。
江采霜着急地踮脚去看,可那妖怪早已隐入汹涌的人流中,如泥牛入海,不见踪迹。
她急忙指向前方,“刚才有妖怪从我身后走过,朝那个方向去了。”
江采青道:“什么那我们快去追!”
两人一头扎进人群,拨开来来往往的百姓,朝妖怪消失的方向追去。
“哎——”宋莺正要招呼,可她们两个跑得太快,已经听不到了。
“罢了,她们先去捉妖,我们找个地方歇息,等着消息吧。”
“也好。”
她们两个不擅捉妖,跟过去也是添麻烦,还不如找个地方等着。
跑遍了大半条长街,江采霜终于停下脚步。
江采青跟在她身后停下,手撑着膝盖直喘气,“霜儿,你怎么不跑了”
“妖气就在这栋楼里。”
面前高楼华灯初上,一条条彩绸连接到对面街巷,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门口摆着两大只莲花缸,游鱼自在地躲在莲叶下,来来去去。
两人正要进去,却被两位书童拦住。
“二位姑娘请留步,楼上有贵人正设筵会友,若想上楼,须得先做出诗文来,过了关才能上去。”
江采霜问:“刚才可有人上去”
“今夜上楼的人可不少,少说也有十七八个呢。”书童答。
“我说刚才,在我们过来之前,有没有人上去”
两位书童对视一眼,“似乎没有。”
可江采霜感应到的妖气,就消失在这附近。她生怕出事,着急上楼。
两位书童死守规矩,拦着她不让她上。
“我来!”江采青站了出来,“说吧,你们的题目是什么”
书童递过来一只宝蓝色香囊,“请姑娘自行打开。”
江采青三下五除二打开了香囊,里面是一片蝉翼。
旁边就有几张书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书童让人燃上香,“还请姑娘在一炷香的时辰内作诗出来,若是超过了一炷香,那便也是不算数的。若是诗文达不到要求……”
还不等他絮絮叨叨地说完,江采青便撂下笔,将宣纸递到他面前,“我做完了,你快看看我能不能上去”
书童不经意地往纸上一瞥,眼神立刻定住,忙叫来另一人一同品鉴,“姑娘真是大才,这诗韵律平整,词藻华丽又不失幽婉空阔,诗意更是意味深远……”
“少废话,快让我们进去!”
“姑娘请,姑娘请。”
两位书童让开位置,江采霜和堂姐走进大堂。
等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热闹的大街上走过来一个人。
他穿着寻常青色布衣,脸面白净,长相平平,只一双眼圆润却呆滞,定定地看人的时候,有种令人发毛的怪异感。
书童正要阻拦,他动了动嘴,两位书童就像魔怔了一般定在原地。
直等到那人上了楼,书童才恍然回过神。
“我们刚才是不是看到一个人”
“记不清了,应该是走了吧。”
“奇怪,怎么记性变得这么差了”
江采霜和堂姐如愿上楼,楼上正在办一场七夕斗文会。
两排读书人相对而坐,正言辞激烈地议论时弊,各个舌灿莲花,据理力争。争论到激动时,甚至还会脸红脖子粗地站起来,完全不见文人的柔顺模样。
场上不仅有大哥江水寒,还有江采霜曾见过的寒门学子段静远。
两人坐在同一侧,与对面的人激烈相辩。
江采霜听不懂他们引经据典,出口成章,便茫然地拉了拉江采青的衣袖,“姐姐,他们在吵什么”
江采青听了几耳朵,便激动得脸颊通红,忍不住与其他围观者一同叫好。
“大哥旁征博引,博学多才,不愧是大哥。”
江采青夸完,才想起来回答江采霜的问题,“霜儿,你可听说了最近朝堂上争斗不休的新旧法之争[2]”
江采霜点点头,“我从燕世子那里听说了一些。”
平时燕安谨在书房处理公事,江采霜便找个蒲团,坐在书架中间看卷宗。
有时会有大臣拜访,谈论朝政,她听过一两句什么新法旧法,但不太了解。
“王公年初拜相,大力推行新法,与守旧派发生冲突,两方的争斗一直持续至今呢。”
虽说这些太舍学子还未入仕,但自有清流读书人的胸襟和追求,无不希望自己将来能步入朝堂,为百姓为大晋出一份力。再者,太舍学子中有学识高阔,文章斐然的,被朝中权贵看重,拉拢收为门客也是常有的事。只待他们一朝高中,便能登上朝堂,一展抱负。
太舍既是未来的朝堂中流砥柱,也是朝堂斗争的缩影。
江采霜和堂姐找了处位置坐下,看这些风华正茂的年轻学子们,为了各自的追求而激烈争辩。
她虽然不了解朝堂之事,但渐渐也被他们的坚定信念和满腔热血所打动,不自觉端正身子,听得入了神。
就在众人被这场论辩激得热血沸腾之时,一人悄悄来到江采霜身后。
她正专注地听大哥的论点,并未注意到身后的异样。
身后那人眼神呆滞,两边脸颊忽然朝后弯,只有中线疯狂往外凸,宛如一张鱼脸。
他张开大嘴,朝江采霜的脑袋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