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依然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男装,因为缺乏营养而略显枯黄的头发胡乱在头顶扎成一个髻。她的嘴里嚼着一块水晶软糖,眼睛却好奇的盯着一直坐在绿荫花架下一名穿着杏色衣裙的少女。
此刻的天色极好,天空明朗如蓝色的海水,厚重的,形态各异的白云,一直在翻腾着不停的变化着,一刻都安静不下来。相比之下,那杏衣少女安静的有些过分,她任由那斑驳的金色日光透过花叶间隙投在自己身上,任由微风吹拂着她肩头的长发。
春妮扳着手指开始数,自己已经吃了五块水晶软糖,二块绿豆糕,一块芸豆卷,还有一把松子糖,可那名少女依然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
春妮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去,她眼前是一个漂亮的荷花池,沿岸垂柳匝地,无数条碧绿的枝叶随着清风微微起舞,就像是一群绿衣少女在伸展她们曼妙的身姿。
湖面上碧波如顷,波光潋滟,荷花此刻已经落尽,莲蓬也已被摘完,只剩下一大片即将枯萎,等待小厮前来打捞的残荷在风中萧然独立。
一棵粗大的桂花树静静的立在少女的身后,树上密密匝匝的,米粒大小的金黄色花瓣被风一吹,如一阵看得见的香雾般洒落了少女一身。
春妮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她把手中最后一块水晶糖塞进嘴里,又使劲的舔了舔还带着甜味的手指。然后“哧溜”一声,从自己栖身的大榕树上滑了下来。
她大摇大摆的走到荷花池边,狠狠的盯了满池枯败的荷叶一眼。她嘿嘿一笑。似乎从透过那些残荷瞧见了那些埋在黑色淤泥下白胖胖的莲藕。那些莲藕在她的眼里幻化成了凉拌莲藕,清炒莲藕,糯米藕,脆炒莲藕丁,卤藕片,玉米肉丸藕汤,糯米莲藕。香酥藕片,藕茸圆子,藕饼等等。想着想着。她的口水就流了出来。谁让她做了这么多年的乞丐,尽管如今住在蜀王世子府里并不愁吃穿,可是她的内心总是对食物有着异常强烈的渴望。
不过她现在的目的可不是来挖莲藕的,就见她飞快的摘下几根柳条。掐去多余的叶子。然后缠绕成圆圈。就看她略显粗糙的双手飞快的翻飞着,很快一顶精致的帽子就编好了。
她又寻了几朵野花插在这顶柳叶帽儿上,这才满意的拿在手里,一蹦一跳的往少女身边走去。她把编好的帽儿轻轻戴在少女的头上,然后左右端详着,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这名少女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两只美丽的琥珀色眼睛依然直愣愣的看着前方。另外一个圆脸圆眼睛的翠衣少女却突兀的开口了:“谢谢你,春妮。”
春妮小脸一红。她有些羞涩的说道:“青黛姐姐,原来你就坐在钟姐姐的身后。亏我刚刚找了半天都没瞧见你。”青黛原来一直坐下花架的台阶上,钟紫苑的身影刚好把她遮的严严实实,难怪春妮没有瞧见她。
青黛站起身,伸手轻轻拂去了钟紫苑肩头飘落的那些碎金子般的花瓣,却在不经意间,在她的衣裙上沾染了这一缕让人闻之欲醉的馨香。
春妮偏头看着钟紫苑的一举一动,忽而她开口问道:“钟姐姐究竟什么时候能醒?她醒来以后,还会变成贾大夫吗?”
青黛一愣,随即苦笑。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了,小姐都是这幅痴痴呆呆的模样。最初大家都以为她是因为杀了人,心怀内疚所以才会精神不振。可是一天,二天,三天,她依然是这幅目光呆滞,一举一动皆要人提点搀扶的模样,大家终于不能再继续自欺欺人了。
蜀王世子和郭世子心急如焚,两人动用了大批人手,找了无数的大夫为她诊治,她苦心掩饰已久的女儿身份自然也大白于天下。而所有的大夫都断言,小姐会变成这幅模样,全是那一跤惹的祸。至于什么时候能情醒根本无人能算出来,有人说可能三五月,有人说三五年,更多的是说也许一辈子就这么痴痴呆呆的下去了。
豆蔻和青黛在那一瞬几乎要崩溃,好在蜀王世子和郭世子却从未放弃,他们给小姐用最好的药,还找了身怀金针渡劫绝技的刘院判每日为小姐扎针,就盼着小姐能够早日清醒。可惜时间已经过去了足足一个月,小姐身上那些皮外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可精神状态却一点变化都没有,而且整个人迅速的消瘦了下去。
青黛正在愣神间,一只脏兮兮的,还染上了绿色汁液的小手在她眼前使劲晃着,春妮奇怪的问道:“青黛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青黛猛地回过神来,她悄悄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水,勉强笑笑,说道:“小姐应该很快就会醒过来,她要是听到你叫她钟姐姐,一定会吓一跳,可她也一定会很高兴。”
“对,我也这么觉得。”春妮一本正经的点头傻笑道。
“青黛”远处传来雪姬的呼唤,青黛忙对着雪姬扬了扬手,然后回头对春妮说道:“定是刘神医来为小姐扎针了,我先带小姐回屋了。”
“嗯。”春妮乖巧的退让到一边。
青黛附身在钟紫苑的耳边轻轻的呼唤道:“小姐,起来了,咱们要回屋了。”说完她轻轻搀住钟紫苑。她果然木着脸,乖巧的站起身,如牵线木偶般亦步亦趋的跟着青黛,往自己居住了一个月的院子走去。
回到房中果然见朱斐,郭承嗣皆在。那刘院判捋着长须,微眯着眼眸细品着面前一盏太平猴魁。青黛扶着钟紫苑在他身边坐下,然后抬起她的手腕轻轻放在身侧的高几上,挽起袖子。盖上素娟请刘院判诊脉。
刘院判伸出三根手指轻轻的搭在钟紫苑的腕上,一边仔细探寻,一边询问道:“你家小姐昨日睡得可好?”
青黛忙回话道:“小姐依然在白日里犯困。就算是倚在榻上也会昏睡过去。可是晚间依然不肯闭眼,按照您的吩咐,昨晚亥时给她用了一点安神汤。后来虽说睡了两个时辰。可是她一直在尖叫,哭闹,一刻都不得安宁。”
刘院判收回了手,叹道:“她这还是心病呀!如今她的外伤还有脑内的淤血,基本已经痊愈。喝再多的药。扎再多的针,估计都不会有更好的改善。”
朱斐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他瞪着刘院判。冷声说道:“这些天你提出的任何要求,我们全部都给予满足,就算是要天山雪莲,本世子也给你找了来。如今你却说吃药。扎针全没有效果?”他满眼阴鸷的说道:“难道这些天你是在耍着本世子玩?”
刘院判的心中“咯噔”一下。他知道,面前这美貌少年性情乖张暴虐,却偏偏是皇帝朱显面前新晋的大红人。要是惹怒了他,自己这小小的六品院判,还真是惹不起。
他摇摇头,最终还是开了一副方子出来,说道:“恕我直言,钟小姐夜间睡不安稳。白日神情痴呆。恐怕还是她心中的愧疚,思虑。惊惧等各种负面情绪叠加在一起达到了极致,再加上那一下猛力撞击所致。想要痊愈,光凭这药石之力还是不够。还需要亲人,朋友在她耳边多番开导,劝慰,为她打开心结才行。”
“亲人?”郭承嗣心中一动,忍不住出声询问道:“亲人的劝慰是否尤为重要?”
“那当然。”刘院判捋着胡须,摇头晃脑的说道:“小女儿对父亲,母亲总是格外依赖,信任。要是有他们在身边陪伴,钟小姐痊愈的机会要大许多。”顿了顿,他又继续说道:“不管怎样,平日里要在她耳边多说说话,不拘说什么,只要是她感兴趣的就行。这样对她的恢复,会有一定的帮助,毕竟心病还需心药医。”
郭承嗣有礼的一抱拳,说道:“多谢刘院判指点。”
“不敢不敢。”刘院判忙还礼。同时还在心中暗暗腹诽,瞧瞧,都是世子爷。郭世子可比那朱世子平易近人多了。
刘院判离去后,朱斐愤愤的一把扫掉了桌上的茶盏,怒喝道:“庸医,都是一群庸医。治不好了,就推说是什么心病。”
郭承嗣一皱眉,不满的说道:“行了,知道你心急,可这治病却是最急不来之事。我觉得刘院判说的没错,紫苑她真可能是因为心病才变成这幅模样。”
朱斐一摊手,冷笑道:“那该如何?别忘了,钟院使夫妻如今还关在大牢内,怎么可能来帮她开解心结?难道他们一辈子不出来,咱们就眼睁睁的看着她痴痴傻傻的一辈子?”
郭承嗣取下钟紫苑头上的柳条帽,取出一柄玉梳开始慢慢帮她梳起被弄乱的长发。他慢条斯理的说道:“总归她是为了救我才弄成这副样子,就算她痴傻一辈子,我就照顾她一辈子好了。”
“你”朱斐性子一上来,一脚踢翻了脚边的踏脚,怒气冲冲而去。
青黛见他走远了,这才心惊肉跳的说道:“朱世子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别理他,他是过于心急了。”郭承嗣头都没抬,他嘴角勾起,露出一抹安慰的笑容,对惊恐的青黛说道:“去打盆水来。”
“是。”青黛答应了,忙出去打水。她如今很放心把钟紫苑交给郭承嗣照顾,因为这一个月下来,他照顾钟紫苑时的细致,耐心,她皆看在了眼里。她亦清楚看见了他眼中蕴含满满的,丝毫不加掩饰的深情,愧疚以及怜惜。
屋内就剩下郭承嗣和钟紫苑两人,他一边细心的帮她梳理长发,一边絮絮叨叨的说道:“你知道吗?你那桃花养颜丸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可是卖的风生水起,就连我那姐姐都托我母亲买了好几盒带进宫去,因为她还想再生个三皇子。不过这里面豆蔻的功劳最大,她每日除了买药,记账,还要带着那群小姑娘,还有你那两位邻居,每天从清晨忙乎到黑夜。她如今可是你名副其实的大掌柜,为你可赚下了大把的银子。”
他虽然嘴里絮絮叨叨,手上却丝毫没有停歇。很快,她满头的乌丝已经无比顺滑的披在她的肩头。他修长的手指在其中灵巧的穿梭着,一挽,一拧,一盘,一个简单光滑的云髻已经盘好。
他又顺手在妆台上的朱漆雕花嵌螺黛的八角盒里拣出一根碧玉玲珑簪为她插入发髻的一侧。他仔细端详了片刻,似乎还有些不满意,于是又拿起竹剪在花瓶中剪下一朵盛开的粉色芙蓉花,为她插在鬓边,衬得她原本苍白的面容多了一份娇俏艳丽。
他这才满意的点头,柔声说道:“这一个月下来,我梳发的手艺可大有进步。只怕比你那青黛,也不差丝毫。”
这时,青黛打了一盆温水进到屋内。她把铜盆放在钟紫苑的面前,拿一块大帕子掩了她的前襟。郭承嗣亲手绞了帕子为她细细的擦干净脸颊和双手。
她那双原本玉雕般圆润的手,此刻因为消瘦而青筋毕露。郭承嗣抓在手中,只觉得一阵心酸难耐。他吸吸鼻子,勉强一笑,继续对愣愣的,毫无反应的钟紫苑说道:“你瞧,原本身上就没有几两肉,如今更加是看不得了。要是你爹娘出来瞧见你这模样,也不知会不会心疼死”
青黛闻言眼眶迅速红了,她猛地捂住了嘴,哽咽的说道:“我去厨房瞧瞧那盏阿胶红枣乌鸡汤炖好了没”她难过的说不下去,干脆转身跑了出去。
郭承嗣却没有理会,他在钟紫苑的对面坐定,就像与老友聊天般,继续说道:“对了,告诉你一件特别解恨的事,虐杀兰儿的真正凶手已经被抓了。你一定不会想到,这真正的凶手居然不是张侍郎的儿子而是张侍郎他本人。而告发他的,居然就是他那与我有一面之缘的庶女。
原来张侍郎从年轻时就喜欢玩性-虐的游戏,他的好儿子有这毛病还是跟他学的。难怪他的原配夫人死后,他不敢再纳名门闺秀为填房,而是直接抬了解他底细的姨娘为继室。这些年他已经弄死了家中不少丫鬟。可惜那些丫鬟都是签的死契,所以无人追究,才让他行事越发猖狂无忌。
直到兰儿的意外死亡,才让他感到害怕。因为兰儿与那些丫鬟不同,她没有签死契,她还是良民的身份。无辜虐杀良民,足可以摘了他头顶的乌纱帽。只可惜他那庶女,虽然帮我们揪出了凶手。却因为告发亲父,违背孝义,天理难容,被判了杖刑,还要流放三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