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帖烈终于走了,钟紫苑佯装了许久的坚强与愤怒也丢了。她的全身开始止不住的剧烈颤抖着,就算她紧紧的抱住自己的肩头,做了无数次深呼吸,也压抑不住这种由里而外,不受控制的颤抖。
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那么模糊,那暗黄色浸满水渍的墙壁也出现了层层重影。她愣愣的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却沾了一手温热的泪水。
她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原来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日日被孤寂和绝望层层缠绕着几乎窒息,已经让她快要支持不住了。谁知,还有更大的悲恸在等着自己。
钟紫苑只要想到他身中数箭落入河中,就觉得心口像是被人插入一把利箭,在血淋淋的搅动着,让她痛到几乎不能呼吸。她猛地咬住自己颤抖的下唇,直到一股刺痛传来,她品尝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仿佛只有借着身体上的疼痛她才能发泄出心中的恨意还有恐惧。
在随后的几天,钟紫苑一心盘算着如何为郭承嗣复仇,倒是淡去了几分哀伤。那个驼背老妇每回进来送饭,见她不是坐在床上喃喃自语,就是趴在几上涂涂写写,蓬头垢面连衣服都懒得换,完全就进入了走火入魔的疯狂状态。驼背老妇浑浊的老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担忧,却又无可奈何。
这天,她又呆坐在床榻上冥思苦想,外面忽然传来整齐轻盈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几个做侍女打扮的女子,在那驼背老妇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这几个侍女统一穿着红袍,系着蓝腰带,发髻两边还垂着白狐绒璎珞,侍女们看向钟紫苑的眸光都非常平静,毫无一丝情绪的波动。钟紫苑皱皱眉,不太友好的道:“你们是谁,来此何事?”
为首的侍女行了一礼,用一口流利的汉语。恭敬的道:“奴婢塔莲娜,奉可汗之名,特来恭迎夫人出冷宫。”
“夫人?”钟紫苑皱皱眉,不屑的道:“别胡说。我可不是什么见鬼的夫人。”
塔莲娜再度行了一礼,不卑不亢的道:“这是可汗送给夫人的衣饰,请夫人过目。”说完,她一挥手,身后有两个侍女立刻端上来两个贴着金箔的盘子。里面放着契丹皇族才能穿的奢华衣服,还有不少精致头饰。别的倒还罢了,那些头饰中有一只赤金镶红宝石的鹿角簪子格外醒目。
钟紫苑淡淡的扫了一眼,道:“都说我不是夫人了,你不要乱叫。还有,麻烦你把这些衣饰还给你家可汗,我用不上。”
塔莲娜就像没有听到钟紫苑的话,她后退一步,冷冷的吩咐道:“为夫人更衣。”
“你们敢”钟紫苑的怒喝很快被掩盖,几个侍女一拥而上。不由分说一起动手将钟紫苑从里到外的衣裳都给扒了,然后换上了一件大面斜襟,高领,窄袖的蓝色锦袍,袖口上缝着红绿花布的横条,高领处还绣着精致的花朵,腰间系着一条长长的筒裙,还垂着几个银质小铃铛用来压住裙角。
钟紫苑满头蓬乱的青丝也被梳顺后盘在了脑后,然后插上了那根耀眼的赤金嵌红宝石的鹿角簪。脸上虽然没有施上胭脂,却因为愤怒激动导致两颊绯红。艳若桃李。精心打扮下来,她原本的蓬乱颓废立刻被一扫而空。
塔莲娜满意的笑了,再度恭敬的行了一礼,道:“夫人。请。”
钟紫苑虽然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她终于跺跺脚,大步离开了这间关了她四个月零十七天的监牢。
出了冷宫后,钟紫苑才发现,外面早已经是青草葱绿。百花争艳,百鸟啾啾,碧空万里。夏日的阳光虽然灼热,同样也生机勃勃充满了朝气。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觉空气那股隐隐散发的那股牛粪,马粪的气味,都是非常好闻的。她不得不长叹一声,自由的感觉真好。
“夫人,往这边请。”塔莲娜看似恭敬实际冷漠的声音却很快的打破了她的憧憬,钟紫苑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获得自由,只不过是从一间小牢房换到了一间更大的牢房而已。
契丹人的皇宫自然不会有中原皇帝的那么精致奢华,可是同样也不容小觑。亭台楼阁巍峨耸立,城楼两侧是两道高高的朱红色宫墙,这宫墙起码延绵了数十里,呈圆形护住了里面的内院。
宫墙虽然修得坚固挺拔,可是皇宫里的建筑就有些不伦不类。钟紫苑跟随塔莲娜等几个侍女绕过了那些巍峨的亭台楼阁后还有错落有致的各种木制小屋后,出现在眼前的居然是数顶奢华的金顶圆形白色厚毡布帐篷,它们安稳的扎在一片开阔的空地上。
再奢华的帐篷,它也只是帐篷,不能和那些巍峨的宫殿,还有精致的小楼相比,想来居住在里面的人,身份定然也不会高贵到哪里去。
果然,塔莲娜将她领到了其中一顶帐篷前,行了一礼,淡淡的道:“夫人,从今天起,您就住在这里,由奴婢负责伺候您。”
钟紫苑脚下未动,她挑起眉头询问道:“你们可汗在哪?”
塔莲娜平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鄙夷,而后又压了下去。她冷着脸,语调刻板的道:“夫人请先进去休息,可汗此刻想必正在大殿里接见各位大人,他事务繁忙,自然没有夫人这么清闲。若是得了空,可汗自然会亲自来见夫人。”
钟紫苑听她语带轻鄙,就知道她把自己当成了那些蓄意争宠的女人。她也不屑于一个侍女生气,便不再吭声,动手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虽然只是帐篷,可是里面的床榻,衣架,柜子等生活用品一应俱全。钟紫苑粗粗的环视了一圈后,开口问道:“周围的帐篷里都住着什么人?”
塔莲娜淡淡的道:“帐篷还有木楼里住的都是各位夫人,只有太后,可汗,还有大阏氏才能住进大殿内。”
钟紫苑挑起眉斜瞥着塔莲娜,略带挑衅的问道:“我要出去串串门,需要向你们可汗禀报吗?”
塔莲娜面无表情的道:“夫人说笑了,只要您不硬闯大殿。其余的地方您都可以去,无需特意向可汗禀报。”
钟紫苑闻言,心中升起了无名邪火,耶律帖烈这么大方。是看准了自己一介小小女子,在他的后宫中翻不出什么大浪吗?耶律贴烈越是故作大方,她心中越是愤恨,于是她冷笑道:“那你就随我一起出去逛逛,顺便拜访并且认识一下其他夫人。”钟紫苑率先昂首走了出去。塔莲娜无法,也只得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漫无目的四处乱逛着,这里有无数或宏伟,或精巧,或简陋的小楼,它们大多由石头抹上黄泥,树再加上木头和竹子搭建而成。每一幢小楼,都笼罩在层层密密的树木中,间中可见流水隐隐,繁花处处。隔得远远地就能闻到了那些小楼中传来的花木香。脂粉香,酒香,肉香。这种种香味组合成了世俗的富贵香。
钟紫苑一直刻意往那些外表看上去比较奢华精致的楼阁靠近,她以为塔莲娜多少会有所忌讳,谁知她从头到尾根本就一声不吭,仿佛自己真的只要不靠近大殿,似乎去哪里都不成问题。
而且塔莲娜显然在这后宫中的地位不低,那些小楼的护卫侍女见到钟紫苑面貌陌生本还想拦一拦,喝问几句。可塔莲娜只需往前一站,连话都不需要多说。那些护卫侍女们就会老老实实的退到一边。
钟紫苑本就是想要存心闹事的,结果人家根本就不接她的茬,让她连借机发作的机会都没有。这一路,她越走越觉得憋屈。又信步穿过一条石头长廓。走过一条林荫道,再转过两座木制楼阁,钟紫苑终于在一个院落前停下。
这院落里的小楼同样也是由石头,木头,竹子修葺的,可是它比先前所有的小楼都要高大。精致。明霞般的夕阳还为这栋小楼镀上了一道耀眼的金边。
听着小楼中传来的女人嘻笑声,还有男人的吆喝声,钟紫苑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出一抹讥笑,她回头望向一声不吭的塔莲娜,道:“这里是何人的居所?”
塔莲娜迟疑了片刻后,才恭敬的说道:“回夫人的话,这里是萧夫人的住所。听说萧夫人的三弟萧宜兴将军前段时间为可汗立下了赫赫战功,所以萧夫人今日特意邀请了各位夫人,还召唤了宫中的歌姬,设宴款待与他。”
钟紫苑笑了,道:“你都口口声声叫我夫人了,有如此盛宴,本夫人可要好好见识一番。”说完,她无视塔莲娜变得有些难看的脸色,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小楼里宽敞而明亮,到处都点着手臂粗喜的巨大红烛,迎面可见十几个歌舞姬正在翩翩起舞。这些歌舞姬着装艳丽,紧束的腰肢扭动间,给人一种原始的性感。而她们伴随着羯鼓的节奏不停的旋转着,五彩缤纷的筒裙在欢快的乐声中如百花怒放,充满了草原风情。
居中坐着一位盛装女子,她身上穿着红色绣金色花纹的丝质外袍,腰间系着鎏金荷花纹扞腰,胸前戴着巨大银泡项圈的颈环。此女子大概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皮肤有些黑,却是浓眉大眼,高鼻小嘴,充满了异域风情。不用想就知道,这个女子当然就是塔莲娜提到的萧夫人。
在这位萧夫人的左右各坐着一位男子,居左边的那位大约二十出头,面貌与萧夫人有些七分相似,应该就是那位萧宜兴将军了。此刻他正抓着一只油乎乎的烤乳鸽,肆意的大嚼着,看上去颇为粗豪。
坐在萧夫人右边的是与钟紫苑有过一面之缘的耶律脱儿,他面前也摆着一大盘金黄滴油的烤全羊和几样新鲜果子。只不过这些食物似乎引不起他的兴趣,因为他乌黑的眼珠子只滴溜溜在那些载歌载舞,身姿曼妙的舞姬身上打着转。他手里还捏着一只酒盏,时不时抿上一口。不过看他两颊酡红,就知道他已经喝了不少。
再往下,就是十多位穿着各色民族服饰的女子,她们中有羌人,有回纥人,有女真人,甚至还有一位深目高鼻的大食人。她们大多年轻貌美,坐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钟紫苑冷冷一笑,暗自腹诽:耶律帖烈和他这些夫人在一起时,不知道会不会高唱那首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
见有陌生女人昂首阔步的闯了进来,萧夫人原本双目含煞想要发火,可见到随后进来的塔莲娜时,她不由一愣,压住了火气,沉声问道:“原来是塔莲娜,你怎么没跟在可汗身边伺候,却跑到我这来了?”
塔莲娜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道:“回萧夫人话,可汗吩咐奴婢暂时伺候这位钟夫人。方才钟夫人在外边见这里面颇为热闹,所以想进来见识一番。不请自来,还请萧夫人见谅。”
“钟夫人?”萧夫人微蹙着眉峰,下打量了钟紫苑几眼,满脸诧异道:“我怎么不知道可汗什么时候又新封了一位钟夫人?”
塔莲娜苦笑道:“这位钟夫人刚刚才被可汗从冷宫里放出来。”
萧夫人恍然大悟道:“原来她就是那个被关了几个月的疯婆子。可汗也是的,怎么就想起放她出冷宫了?难道不怕她再次发病伤人吗?”她厌弃的扫了钟紫苑一眼,似乎有些担心她会当场发疯破坏这场盛宴。
塔莲娜忙道:“请萧夫人放心,奴婢会看好钟夫人的。”
“嗯!那就好。”萧夫人淡淡答应后,移开了眸光。
她们说话时用的是契丹语,所以钟紫苑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不过看那位萧夫人瞧着自己时那副厌弃的模样,就知道她们一定是在说自己的坏话。不过钟紫苑也不想搭理她们,她大步上前毫不客气的在耶律脱儿的身边坐了下来。
耶律脱儿本来有些醉意朦脓,他一双眼珠子死死盯在一位舞姬高耸的胸口处,随着那对肉丘一上一下的颤动,他嘴角的哈喇子都快要掉出来了,根本没有发觉身边多了一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