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就着亲卫的手,堪堪站稳身体。
他知道没有朝代能千秋鼎盛,更知道汉朝不会万古长存,他早就做好了汉朝迟早会灭亡的心理准备,可准备是一回事,亲耳听到是另一回事。
尤其是汉朝亡于外戚之手,这种曾经数次挽救汉朝的外戚,他的心情便更复杂了。
“朕没事。”
他抬手推开亲卫,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他得缓缓。
吕雉抬头往外看,恰看到刘邦背影,与她印象里的意气风发挥斥万千的威仪威武不同,此时的刘邦竟有些佝偻,天幕华光徐徐洒下,越发衬得他的鬓发苍白如银。
——他已经老了。
正常男人像他这个年龄早已颐养天年,只有他,还在为大汉奔波,上战场,平战乱,只有他还有一口气在,他便要为九州万民多挣一分安宁。
可他终归只是一个人,他抵抗不了岁月的侵蚀,他会老,会死,更会眼睁睁看着大汉江山落于她手,他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还会为了稳住她,艰难接受她一个又一个新政。
——不让她掌权,大汉会二世而亡,他没有选择。
心疼吗
有,但并不多。
他是刑掌万民,威加天下,是神州大地无可争议的天子。
他在一日,她便要屈居他之下一日,她有什么资格心疼他心疼一个天子
她那为数不多的心疼,是同是政治人物物伤其类的感伤。
——他会老,她也会。
他有不得不妥协的这一日,那么她呢
吕雉心跳静了一瞬。
片刻后,她微眯眼,轻嗤出声。
——她不会。
因为她所建立的国度,与他完全不同。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站起身,缓缓走向刘邦。
刘邦的亲卫显然极有眼色,见她走过来,便全部退在一旁,台阶之上只剩她与刘邦,她便拢了衣裙,与刘邦一同坐在台阶上,但她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坐着。
虽未听到如戚夫人一般温声细语的安慰,但刘邦心里还是稍稍好受一些。
他知道他婆娘是冷硬坚毅的性子,嘴里说不出什么软话,能这样陪他坐一会儿,对她来讲已是十分不易。
所以说发妻到底是发妻,哪怕情意不在,甚至相看两厌,但当他需要她的时候,她总会出现。
——一如汉朝在陷入危难之际,总会有一个太后临朝称制,让危如累卵的大汉转危为安。
当然,大汉最后也遭了反噬,被外戚篡夺江山。
就如现在的他一般,迟早被她拿走神州天下。
【虽然也有季汉在三国割据的时候又持续了数年,但很多学者并不把季汉算在东汉里面,所以东汉亡于献帝,亡于外戚。】
【纵观西东两汉,我们可以发现,汉朝兴于外戚,定于外戚,昌于外戚,也亡于外戚。】
【有人说韩信成也萧何败萧何,但我觉得这句话在汉朝身上同样适用——】
【大汉成也外戚,亡也外戚。】
【大汉终其一生,再没能抽出邓绥这样的sssr卡。】
韩信:“”
什么叫成也萧何败萧何
——他现在活得好好的!
不仅好好的,还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因为他以后的孩子还会登基为帝,这汉家江山全都是他孩子的。
韩信轻嗤天幕乱说话,摊开吕雉遣人送来的羊皮地图,研究南越与匈奴的地势。
中原大地对这两个地方知之甚少,所画的地图谈不上精确,是过往行商的商人绘制的商队路线,指路可以,但当用来打仗,对普通将领来讲是天方夜谭。
当然,他不是普通将领。
“淮阴侯,淮南之地传来消息,公主殿下不日便能抵达长安。”
卫士叩门说道。
韩信眼皮微抬,下意识接话,“何时——”
声音戛然而止。
哼,他关心她做什么
去了这么久,连信都不曾写一封。
“回便回来了,有什么可与我说的”
韩信冷笑一声,“公主的消息不必特意告诉我,我不想听。”
卫士:“”
——那么前几天旁敲侧击打听公主的人是谁
若这人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也就罢了,偏此人在人情世故上一点不懂,口气很硬,眼睛却很软,直直看着他,脑门上就差直白写着几个字:快告诉我公主的消息。
与吕雉并肩坐了好一会儿,刘邦颇受慰藉。
到底是发妻啊,知道心疼他,怕他想不开,才陪着他在台阶静坐,知道自己不会安慰人,便一言不发,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又将他刺激得暴跳如雷。
啧啧。
似她这样的发妻,世间门再寻不到第二个。
“咳咳,我没事。”
刘邦曲拳轻咳,打破两人间门的沉默。
但下一刻,吕雉直戳心窝子的话响在他耳侧,“既然没事,那便废太子改立皇太女。”
“”
似她这样的发妻,世间门果然寻不到第二个!
“你休想!”
刘邦蹭地一下站起来,“太子无错,凭什么要被废弃”
“鲁元更是懦弱无能,如何担得起我的九州天下!”
吕雉斜了眼吵架一定要站起来吵才有气势的刘邦。
“陛下确定”
“确定!”
“果真”
“果真!”
吕雉便也拢着衣袖站起来。
刘邦比她高半头,她便往上走一个台阶,这样她能居高临下俯视着刘邦,能让她有一种自己压刘邦一头的快/感。
她在台阶上站定,迎着天幕垂下的五色华光,难得对刘邦有了好脸色,“陛下的结论下得太早,我的女儿未必懦弱无能。”
吕雉站在台阶上,比自己高半头,若是在以前,刘邦肯定会伸手把她拽下来,让她老老实实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吵架,但这会儿是在她宫殿,好男不跟女斗,他不跟她一般见识,便抬着头冷着脸与吕雉吵,“呵,不懦弱无能”
“她若是不懦弱无能,太子日后便会是千古一帝!”
“我让她嫁张敖,她便嫁张敖。”
“我让她和亲匈奴,她便和亲匈奴。”
想想在自己面前一言不发全由自己做主的女儿,刘邦便脑仁疼。
诚然,他不是什么好父亲,知晓两次婚事都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但鲁元没有不愿,半句都没有。
——她永远温柔妥帖,点头说好。
与他的好太子是同一货色。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好太子是愚笨得让他肝疼,而他的好女儿是乖巧得让他肝疼。
总之没有半点像自己。
刘邦恨铁不成钢,“自己一生荣辱全部置于旁人之手,从未敢反驳过我任何一句话,似这样没主见的女儿,如何压得住蠢蠢欲动的列侯朝臣”
吕雉眼皮微抬,再一次惊叹刘邦的厚脸皮。
——这两件事是很光彩的事情吗
他居然有脸拿出来当例子与她吵架。
果然在让她意外的这件事情上,刘邦从不让她意外。
尽管刘邦的话很无耻,但她却并不着急反驳,她拢了拢衣袖,垂眼瞧着刘邦,声音慢悠悠,但却有雷霆之力——
“若我说,她能兵不刃血,便能让英布交出兵权,降王为侯。”
“能收复南越,使其彻底臣服。”
“更能挥师北上,击匈奴于漠北,使其斩草除根,再无威胁我大汉边境之忧。”
“这是陛下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
“但我的女儿,做得到。”
“不可能!”
刘邦想也不想便否决。
但下一刻,有斥卫的声音穿破云霄——
“陛下,捷报!”
“淮南国相传来消息,淮南王愿交出兵权,降王为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