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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心绎没能将李夫人带回镇江,事实上,她连见到李夫人的面都费尽了周章,原因无他,只因李夫人自己就不愿见她。
吴家在保定的宅子同曹锟比邻,他们在楼下叫李夫人的门,却惊起了安寝的曹太太,令老妈子披衣点灯出来瞧是怎么回事。吴心绎做了自我介绍,将曹太太都惊了下来:“原来是大姑娘回来了。”
吴心绎被招待到曹太太的客厅里,坐立难安:“听闻太太平日里对我母亲多有照顾,心绎在此先谢过太太。原打算是明日再整装理容前来拜访,没想到这大晚上就吵了您安歇,万望太太恕罪。”
曹太太上下瞧着她,露出几分惊叹满意的神色:“果真是吴太太一手教出来的姑娘,这言行举止,就是跟乡下的野丫头不同,真正是个大家闺秀的气度,难怪能嫁进他们谢家高门。”
谢怀安急忙同她客气,谦逊拱手:“太太谬赞了。”
吴心绎敷衍地笑了一笑,笑纹也盖不住心里的惶急:“只是我叫了半天门,里头也不开,不知道我母亲是不是……”
“你母亲向来深居简出,兴许是睡得沉了,没有听到。”曹太太道,“不如大姑娘和姑爷先在我这里歇一宿,待来日天亮了再去叫门不迟。”
吴心绎看了一眼谢怀安,又问:“那我母亲身边就没个伺候的人吗?连丫头婆子们都听不见?”
曹太太叹了口气:“你父亲出征的时候,你母亲就遣散了一个宅子的仆人,只余了一个老妈子跟着伺候,那老妈子向来是寸步不离你母亲,恐怕的确是没听见你叫门。”
他们凑合着在曹宅歇了半宿,等到第二日早晨那老妈子开门买菜才敲门进去。李夫人还住在主卧里,门窗都用报纸糊着,又掩上窗帘,亮堂堂的晨光一丝都透不进来,四处透漏出一股腐朽颓败的气息。
吴心绎在她卧房门前叫她,忍着心酸和哭腔,把语调压得柔柔的:“娘。”
屋里传来动静,一个嘶哑的声音问:“谁?谁在叫娘?”
“娘,是我,我是蓁蓁,”吴心绎轻轻敲了敲门,“蓁蓁来看你了,娘,你开门。”
“蓁蓁?”隔着一扇门,有急促凌乱的脚步声过来,一个人撞在门扇上,一声闷哼,但她顾不上这些,着急地发问,“是我女儿蓁蓁吗?蓁蓁怎么突然来了,你一定是骗我。”
“娘,我真的是蓁蓁,”吴心绎掌不住了,声音里染上哭腔,“你开门看看我,不就知道是真是假了吗?”
门里半晌没说话,李夫人从门边扑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来想要梳理她凌乱的头发,遇到打结的地方就狠狠用力,那描金的牡丹木梳竟然受不住她的力道,嘎嘣断在了手里。
李夫人咒骂一声,用力将梳子扔了出去,又急慌慌地拉开衣柜,想从里面挑一件好衣裳来换,她一边在衣柜里扒来扒去,一边提着声音喊:“王妈!王妈!小姐来了,你知不知道!快招呼小姐上客厅里去喝茶!叫人来服侍我换衣裳,王妈!”
那声音嘶哑,语气惊慌失措,跟吴心绎印象里的李夫人没有半点相同。
她更想哭了,但谢怀安却在她身后扶住她。这屋子里到处充斥着一股大烟膏的味道,刺激谢怀安体内蛰伏已久的烟瘾蠢蠢欲动,他极力克制着,温声安慰吴心绎:“叫母亲好好收拾自己,咱们去客厅等她,别催她。”
吴心绎的手指从雕花门页上垂下来,对李夫人道:“娘,那我们先去客厅了,娘,你别着急,我们等着你。”
李夫人又在门里喊:“蓁蓁!我的闺女,你真的来了吗?”
吴心绎忍着泪意道:“我真的来了,娘,我没给你写信,想给你个惊喜,你高不高兴?”
“高兴,娘高兴的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蓁蓁,你听话,你先去跟王妈喝茶,娘过会就来。”
皮肤黝黑的乡下老太太王妈在后头跟着他们,对她们比划手势:“姑娘姑爷先跟我来吧。”
“不,王妈,你不用管我们,你去伺候我娘,”吴心绎一边说一边从衣襟里摸大洋出来,摸了一把,没有数,全部塞给她,“辛苦你,辛苦你,好好伺候我娘,求你。”
王妈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直往身后藏:“哎哟,可别,大姑娘,我不要钱,我也没有花钱的地方。”
“那你就存着,就当是替我娘存的,”吴心绎看着她,终于落下泪来,“求求你,拿着吧,伺候好我娘。”
王妈叹了口气,将她手里的那把大洋接过来,塞进围裙口袋里:“大姑娘上客厅去吧,我先进去了。”
客厅里四处都蒙尘,洁白的瓷器灰蒙蒙的,也没有开窗,谢怀安去拉窗帘,窗帘布猛一抖,竟然掀起一片灰雾,呛得他连连咳嗽。吴心绎正坐在沙发上发呆,皮制的沙发,她伸手一抹就是一手灰。
谢怀安在屋里待不住,对她说:“我要出去透透气。”
他的本意是这里的烟膏味道太浓,他要撑不住了,但吴心绎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她猛地抬头,眼神痛苦又狠厉:“你待不住了,是什么意思?有这样的姻亲,给你丢脸了是不是?”
谢怀安愣了愣:“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出去好了!”吴心绎有些失控,冲他吼了一句,“你谢大少爷,当然在这种地方待不下去,你出去好了!”
谢怀安走过去,想抱抱她安慰她,但他脚步刚一动,鼻子便嗅到一股浓郁的烟膏香味,身体也似乎回忆起大烟所带来的飘然云端之感,那种致命的诱惑让他长久以来的坚持所铸造成的堡垒变得不堪一击,他捏在窗帘上的手开始发抖,五脏六腑也跟着绞起来,他甚至不敢再吸进去哪怕一口气,一言不发地快步走了出去。
吴心绎呆在沙发上,只觉得一颗心正以迅猛地速度往下沉,一直沉到冰水里,将她浑身都冻得瑟瑟发抖,她眼泪慢慢流下来,手指用力抠着身下的沙发,力道太大,竟然连皮子都被她抠破了。
楼上传来细细索索的脚步声,李夫人终于收拾好,下楼来了,她已经变得骨瘦如柴,脸上敷着香粉,竟然透出死灰一样的颜色。那件大红滚边的袍子穿在身上,就像挂在一个木架子上,晃晃悠悠,她戴着珠宝,金戒子在手指上转来转去,好似一枚铁环套在竹竿上,握着吴心绎手的时候,那枚戒子就被她的骨头直直抵到吴心绎的骨头上去,咯的吴心绎生疼,简直疼到心里。
“我没瞧见姑爷,”李夫人道,“姑爷呢?姑爷没跟你一起来吗?”
吴心绎吸了口气,这个动作牵动了她的心口肺叶,于是体内所有的器官都嚷嚷着叫疼,好像吸了一把刀子进身体里一样:“他……他来了,他上外头透气去了。”
李夫人又喊起来:“王妈!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开窗呀,你没听到吗,姑爷都憋得不行了,上外头透气去了!”
王妈站在她身边,迟疑着:“太太……你的眼睛,不能开窗啊……”
“关我眼睛什么事?姑爷都呆的不舒服了!”李夫人情绪激动,用力拍着沙发扶手大喊,“快开窗!把姑爷请进来!给姑爷泡茶!就泡我藏的那个狮峰龙井,最好的那个,那个原本就是给姑爷留的。”
吴心绎一把拽住她挥舞的手臂,眼眶已经红了:“娘,娘你别管他,就叫他在外头待着。娘,你先跟我说,你的眼睛怎么了?”
“没怎么,什么事都没有,”李夫人捂着自己布满红血丝的双眼,“你快出去,把你丈夫请进来,咱们在屋里坐着说话,却叫他自己在外头站着,像什么话?”
吴心绎的火气还梗在心里:“你不用管他,是他自己要出去的,叫他站着就行了。娘,咱们娘儿两个好久都没见过面,咱们好好说说话,都是我不孝顺,我可想你了,娘。”
李夫人从眼眶里滴下泪来,浑浊黏稠,她急忙用帕子拭了,固执地指着门外:“不行,去把你丈夫请进来。我儿,你不要仗着自己年轻貌美,就敢对丈夫任性妄为,你还没有孩子,你没有可依靠的啊。”
吴心绎在沙发上坐着不动,李夫人脸便沉下来:“你不去是不是?娘这都是为了你好,你不去,我去!”说着便要往起站。
吴心绎赶紧站起身把她拉住:“娘!你别动,我去,我这就去!”
她出门来,仍然不给谢怀安好脸色:“我娘叫你进去。”
谢怀安有些迟疑,眉头深锁,半天没动作。
吴心绎的脸色更难看,扭腰就要往里走:“你不进去,还待在这里干什么?自己回去吧!”
谢怀安一把拽住她:“蓁蓁,我烟瘾好像要犯了。”
吴心绎浑身动作一僵,这才想起来她母亲房中浓郁的大烟味道,脸上顿时爬满了恐惧,置气也顾不上,返身抱住他,抖着嗓子发问:“你……你要不要紧,你感觉怎么样?”
谢怀安的手摁在她肩头:“我不敢进去,我怕我一进去,就前功尽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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