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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筠如同谢怀昌成婚后,只在谢家老宅呆了一个月。她也每天到长房去伺候秦夫人,同吴心绎以礼相待,但这些礼中总透露着陌生的客气,就像是用行动默默告诉他们,她不会在这个府邸里久待,所以也不必挑剔她的所作所为。
秦夫人没有关注她对自己的态度,但却格外注意她对吴心绎的态度。她时常叫吴心绎带着韦筠如去忙些内宅事,但后者又从未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比吴心绎刚嫁来时还要手忙脚乱。
“我不懂这些。”韦筠如对着账册发愣,“我不知道该怎么调派人手,我不如大嫂能干。”
这些话从富家小姐韦筠如嘴里说出来,叫吴心绎格外开心,她有时会手把手地教给韦筠如,但更多时候是在她的哀求下将所有事情一人包揽了,等到秦夫人面前汇报的时候,又替她大说好话。
韦筠如很感激吴心绎,她原先看不起长在内苑里只知道嫁人的姑娘,现在才十二分明白女人掌家管业的难处,有时候甚至感叹自己幸亏嫁给了不被指望的庶子,不必去操心这些恼人的琐碎事。
“大嫂也不是嫁来就这样的。”谢怀昌的婚假休得惬意,自从知道段祺瑞三造共和背后的真相后,他几乎已经对北京的国务院完全失望,但广州的国民党呢?又一直忙于同各地军阀抢地盘,看不出什么施政上的优良之处。
韦筠如不想在镇江老宅待了,她的一身才学在这里并没有什么用处,甚至不如在上海同婉澜闲谈来得惬意。
“当年大嫂刚嫁过来,太太对他很严厉,”谢怀昌私下里从来不称秦夫人为母亲,“她过得很不开心,又不敢跟大哥讲,还在我面前哭过几次。”
“太太看起来就那种很严厉的婆婆,”韦筠如道,“咱们赶紧回京城吧。”
谢怀昌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上:“你要是不愿意在老宅久待,那就去上海吧,”他说,“我不愿回京城。”
韦筠如在外交部上班,而他却要在保定任职,若是回京城,显然要两地分居。
他的事业似乎蒸蒸日下,但韦筠如却正在外交部如鱼得水,陆征祥很喜欢这个聪明机敏的女孩子,允许她随意翻看自己的外交日记,陆征祥的外国太太跟丈夫持有相同的看法,因此在闲暇之余,还会教她说点法语和德语。
他们在镇江消磨了半月,又去上海消磨半月。婉澜本想将他们安排在客房,但陈暨却说人家夫妇新婚燕尔,想必更愿意自己住,因此拨了些丫头过去,让他们住在乔治留下来的空宅子里。
保定军校的人打了三四回电话,催谢怀昌早早回校。像是印证他的不良预感一样,保定军校正在同失去袁世凯的北京一起走下坡路,校园里的学生同教官一起感受到这种末日来临的压抑气氛,因此整个学校都焦躁起来。段祺瑞在次年一月往学校空降了一位姓杨的新校长,谢怀昌便又回到副校长的位子上,他对这个安排没有任何不满,兴许是因为已经对段祺瑞失望了。
民国八年,学校里的焦躁气氛达到巅峰,能安心上课的学生基本没有,在一番频繁更换校长的命令之后,整个学校彻底失去了主心骨。段祺瑞同曹锟打的难解难分,而南方在唐继尧的挑拨下,也战乱频起,这些拥军自重的各省都督谁也不听谁,各自在各自的地盘上施政颁法,从中央到地方,俱是一片混乱。
谢怀昌在这几年里像是好了几十岁,他为维护保定军校而奔波,不得不去跟各省督军打交道,但在这乱世里人情面子能值几个钱?利益才是真正能办事的王牌。
民国八年,直系军阀将投降后的皖系第十五师官兵驻扎在保定军校内,引发在校师生的不满,谢怀昌及时听课,给学生和老师们放假,亲自去同十五师交涉,但师长却同他玩了一出调虎离山,这边嗯嗯嗯地说什么应什么,那头却纵容士兵假装哗变,将军校洗劫一空,还纵火焚烧了校舍房屋。
谢怀昌在保定军校的威信至此一扫而空,学生们将他认定为卖校的奸贼,校长孙树林幸灾乐祸,还假惺惺地安慰他,说保定军校已经是穷途末路了,还是及早为自己谋前程要紧。
他知道谢怀昌同吴佩孚有沾亲带故的,现在曹锟取代了段祺瑞,吴佩孚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一方大军阀了。
谢怀昌在保定军校正式停办的前三个月接到吴佩孚的电话,询问他日后打算,想来那时候他应该是已经接到了点消息,但是却没有告诉谢怀昌。
谢怀昌正处在事业最低谷的时间里,曾经建国立业的雄心被打散了,他找不到自己的信仰,因此觉得未来一片迷茫。
“可能会回去上海吧,”他说,“替家兄看顾上海的生意。”
吴佩孚对他的这一打算很满意,但还是问了一句:“如果你愿意,可以到我麾下来任职,或者去曹大总统的讲武堂去任职。”
谢怀昌茫然地笑了一声:“多谢您的好意,大帅。”
曹大总统,曹锟也生出做总统的心思了。如今的中华大地像是一块肥肉,不管是谁,都想切上一口。
民国十一年八月,保定军官学校正式停办,寥寥无几的学生被遣散,教职工也各有各的去处。谢怀昌先是回京城谢府住了一段日子,每天韦筠如去外交部上班,他就在家里读书或是练字,后来甚至像个老头子一样,培养出了钓鱼的爱好,对着水面一呆就是一整日。
韦筠如担忧他的精神状况,主动请了假,陪他南下散心。她的假很好请,因为在孙文提出男女平等十几年后的今天,各个部门里还是男性占忧,她作为陆征祥的秘书在外交部,接不到什么要紧的工作,左右不过是整理文件,记录会议等等一些琐碎的事情罢了。
每个人都曾经有过雄心勃勃要改天换日的时候,但现实却要笑着删人一巴掌。兴许这只是一道命运的考验,毕竟只靠雄心,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
民国十三年十月,谢怀昌在妻子韦筠如的陪伴下,离开北京南下上海。他同陈暨那留美学习法律的胞弟陈启同一日抵达上海,一者坐火车,一者坐船,婉澜将陈启安排在陈公馆的客房里,谢怀昌却依然住在乔治留下的宅邸。
陈启带了一个美国姑娘回来,金发碧眼,身量高挑,说是大学同学,想要领略中国风光,于是便同行。但真正的意思大家都明白,陈暨很赞同陈启同这个美国姑娘结婚,不是因为他开明,而是想要借这个婚姻关系来得到来自姑娘父母的帮助。
他们商议回扬州拜见陈夫人的时间,在陈暨和陈启的通力操作下,陈暨差不多将国内的产业尽数抛售,只留了一个玉屏影院在名下,而新民电影公司早就宣告倒闭,因为张石川的关系,婉澜又投了一部分钱到他的新明星影戏公司里,按年拿分红。
陈启回国是一件高兴事,陈暨往扬州打了电话,说他们过阵子要回去,但扬州却反馈来消息,叫陈暨派人去接陈夫人,因为“老太太在扬州住腻了,想到上海去。”
婉澜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就咯噔一声,她心里知道她现在已经不能同陈夫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因此便同陈暨商量,要把谢怀昌挪过来,然后打发陈启和陈夫人到那边宅子里住。
陈暨罕见地驳回了婉澜的建议,他开始着手整顿客房,将客房修整的同主卧居室一样好。厨房储物都在一楼地下,二楼和三楼便全部安排成卧室、将茶室和书房合一,同时做待客和书写之用,陈夫人提前打过招呼,说她会带一个伺候她的丫头来,这丫头不能跟仆人们住一起,要陈暨记得在楼上给她安排卧室。
这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通知,老人年纪大了,难免会有些怪癖,格外偏爱伺候的某个人,给她些许优待,这是极容易理解的。婉澜以为这只是陈夫人在扬州宠爱的一个丫头,万万没想到这丫头竟然是……苏曼。
苏曼在新民公司倒闭的时候就离开了上海,郑正秋喜欢她在舞台上的灵气,曾经大力挽留她,却被她态度坚定地拒绝,她似乎是已经为自己的野心找准了目标,清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得到什么,因此毫不留恋地离开上海。婉澜曾经与郑正秋的妻子俞丽君谈起过她,当时还颇觉欣慰,但万万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她的野心依然是陈暨。
她已经开始叫陈夫人叫妈了,不是正式的“母亲”,而是亲昵的一句“妈”,有时候她想要对陈夫人撒娇,还会故意用又嗲又软的语气喊她“妈妈”。
婉澜跟在陈暨后面迎接陈夫人,后者见陈暨陈启,自是亲昵无限,但对婉澜则是冷漠客气地招呼。为表礼貌,谢怀昌也带了见面礼来接她,然而陈夫人从头到尾就像没看到他一样。
苏曼让出了陈夫人身边的位子给陈暨和陈启兄弟,她站在被抛在人群后的婉澜身边,笑盈盈地同她解释:“我妈妈好久不见到大哥二哥,一时激动,难免失礼,太太千万别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