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
公子府迎来三位客人,最前方男子身材修长,样貌俊逸,只是浑身透露着一股忧郁气质。其身后素衣女子正值花信年华,长发随风飘逸,秀眉微遮,若轻云蔽月,玉颜含羞。旁边少年束发之龄,身着粗布麻衣,背负行囊。
家臣打开房门后紧紧看着素衣女子,在其眼神示意下,假装向领头之人询问来意。听说是来拜访国君,家臣赶紧领进院中,引到国君经常会客的凉亭处,告知三人国君正在处理国政,请贵客在此稍等,便急忙恭谨告退。
领头男子正是远道而来拜访熊彻的李华蕴,向端茶仆人讨要一壶热水和几只陶碗,从少年背负行囊中取出一些干茶叶后,便在上次所坐位置泡茶静待,等候府邸主人的到来。
盏茶功夫,熊彻满面欣喜快步走来,他看到三人便要开口,却被素衣女子眼神制止,心中虽有不解,也只得装作互不相识,向三人拱手告罪,随后与李华蕴相对而坐。一番客套之后,看着右手边有些拘谨的少年,心中隐有猜测,却依旧装作不知,笑问道:“李兄,这位朋友是?”
原本在知晓了熊彻的身份亦有些拘谨,不过在其一声李兄之后,两人距离极速拉近,李华蕴当即面露微笑:“他啊,是我前一阵子刚认的弟弟,陉隰人,彻老弟你叫他小白就行,听祁姑娘说他有极高的巫术修行天赋,被祁姑娘看好收做徒弟,只是还没有开始修行。”
熊彻看着这个眼中对自己有一丝莫名敌意的少年,露出温和笑容拱手道:“观汝面相,吾应该年长汝几岁,汝唤吾彻兄即可。”
面对楚国贵族熊彻,蕴哥朋友,此时又对自己十分温和,小白收起心中仇恨,勉强挤出一缕微笑:“彻兄好。”
见二人“和和气气”打过招呼,李华蕴便接着向彻老弟介绍起素衣女子:“这位是祁姑娘,祖上也是陉隰人,她姐姐多年前嫁到丹阳,这次来丹阳探亲,路上遭遇仇人围杀,逃出来后被我们所救,一直在村里养伤。我见祁姑娘与你祁姨长相十分相似,又都姓祁,估摸着是姐妹俩,所以就在她伤好后来你这问问,看她们认不认识,是不是一家人。”
熊彻看着身旁素衣女子,表情和语气都极其别扭的说:“见过祁姑娘,祁姑娘汝唤吾小彻就行。吾听祁姨说过,她有一个妹妹最近要来丹阳,只是她近日有事不在府上,姑娘可先居于此处,待祁姨返回之后,汝二人便可相见。”
这位素衣女子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了声谢后便不再言语。
熊彻端起面前茶碗抿了下,神色诧异的低头看向碗中清茶,再次品尝一番后问道:“这便是李兄上次跟吾说的好茶吧,果然别有滋味,清香淡雅,如兰在舌。”
二人上次相遇,李华蕴为躲避那碗深绿色浆糊和凉拌茶叶,‘逃离’之际所寻借口便是自己有好茶相送,这次从渔村来时,特地从祁姑娘那借了不少自己制作的各种茶叶,此时从行囊中取出递给熊彻,并与其言明泡茶方式后便起身想要告辞。
熊彻急忙起身拦下,拿起茶壶为其续上茶水之后,面露难色:“吾最近遇一难事,欲向李兄讨教,不知李兄可愿帮吾。”
李华蕴伸出手指敲了敲桌子‘感谢’后说道:“什么讨教不讨教的,老弟但说无妨。”
熊彻将最近丹阳发生瘟疫和朝堂上两派人争吵之事给李华蕴讲述了一遍,并将两方带头之人身份做了个简单介绍后,向李华蕴寻求良策。
原来,早上来的那个前任白发主祭,曾经辅佐熊彻祖父、父亲以及兄长三代,为楚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在祁姑娘脱颖而出接管祭司后才退隐山林。
白发主祭与熊彻祖父若敖关系莫逆,当时楚地刚被周王国攻破,兵士伤残太多,他将医疗巫术改进,传遍军中。各地天灾不断,百姓尸横遍野,他便带着徒弟救治四方,荆楚受其恩惠者众多。若敖继位后,他被任命为主祭,而私下百姓兵士皆称其为司命。
由于白发主祭时常救治兵士百姓,自己本心对生命极为敬重,其又经历过幽王动乱年代,对周王国所谓礼法制度十分不屑。此次宗庙请他数次都没理会,最后听说丹阳瘟疫肆虐,便不告而来。
荆湘是若敖后期才进入军中,对幽王动乱没有太深的感受,而楚国为了向中原靠近,在国内推崇周王室礼制多年,其深受影响,多次前往周王国。后来刚担任军帅时,与庸国死磕多年,受庸国民风影响,对死亡、生命极为淡漠,手下将士深受影响,打仗不惧死亡,楚军战力大幅度提升,对楚国对外扩张做出滔天功劳。
两者本性的截然不同,导致两者关系十分紧张,瘟疫之事,既是他们两人的较量,也是两个团体之间的较量,现在丹阳城内将士和民众都被挑起了情绪,瘟疫也在愈发严重,处理不好的话,要么兵变要么瘟疫彻底爆发。
听完熊彻讲述,不想思考的李华蕴下意识便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既然说不通,那就搬家呗!”
听到如此回答,三人懵逼的看着李华蕴,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熊彻喝了几大口茶水缓了缓心神之后说道:“李兄可能有所不知,丹阳作为都城,城内及周边不算驻军有数十万人,何况还要重建城池、道路、宗庙、学宫、阵法等,还需通知百姓和天下各国,上告诸神先祖,堪舆地理,军事布防等等。总之,迁都一事极其繁琐,所需时间极为漫长,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完成。”
李华蕴端起茶碗抿了下掩饰自己的尴尬,“我这就是随口说说,当不得真,让我想想啊。”
看看祁姨又瞅瞅李兄,熊彻一脸惆怅的端起茶碗,如饮酒一般大口喝了起来。
续了几次茶水之后,看着李华蕴抬手揉着脑门,小白不再纠结仇恨一事,拽了拽他的衣角,心疼道:“蕴哥,你还记得前几天你给我们讲的那些故事吗?”
李华蕴转头疑惑道:“哪些故事?”
少年思索着前日李华蕴所言故事,小声说道:“就是你家乡那十四年战争,很多人……”
听着小白的讲述,熊彻与素衣女子惊诧的看着李华蕴,没想到他家乡经历过如此黑暗的年代,民众如此艰苦,战士们是那么的英勇无畏,那坚贞不屈的精神,那崇高的精神理念,那玉可碎不可改其白,竹可焚不可毁其节的坚定信念,一句句一字字都让二人对那群英雄们充满了崇敬与钦佩。
家乡的历史从小白口中缓缓讲出,听着他如数家珍般将自己说过的话复述,李华蕴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那十数年,家乡前辈们万众一心,抵御外悔的艰辛,那先辈们奋不顾身的心中感伤之余想起了对策。
随着小白讲述完毕,看着沉浸其中的熊彻,怀念着自己的家乡,李华蕴叹了口气问道:“熊彻老弟,祭司他们是为了解决瘟疫,而将士们是为了心中信念。”
熊彻点了点头正欲开口,李华蕴接着说道:“在不寒将士们心的情况下解决掉瘟疫就行了对吧。”
熊彻再次点了点头看着李华蕴,眼中充满了希冀。
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茶润了润嗓子,李华蕴郑重的说:“将士和民众们想要给战友一个体面,祭司他们想要迅速的解决瘟疫,既然瘟疫没办法,掩埋又来不及,那只有让将士和民众们同意焚烧遗体。”
听到李华蕴最后一句话,熊彻眼神逐渐失望,摇了摇头道:“即便吾荆楚之人不在乎中原那些极其严格的礼仪制度,但也不可能焚烧亲朋遗体,若对待殡葬不用心,亲朋就会变成厉鬼与幽魂,无法到达阴间与先人相聚。如果强行命令他们焚烧,别处对荆楚之人肯定会更加鄙夷,将士与民众会对国家失望,楚国用不了多久就会灭亡。这事儿所有人都不会同意的,何况还有宗庙那群老祖宗看着呢。”
听完对面少年的分析,李华蕴有些牙疼的望了望天,这个历史、文化、风俗等基本与家乡那边相似,怎么就“变异”成修仙世界了呢。
感觉心脏有些抽疼,李华蕴止住发散的思绪说:“并非强制他们焚烧,也不是不用心,而是换个方法解决。”
看着熊彻一脸不信,李华蕴接着说道:“焚烧过后,楚国统一埋葬,慰问他们家人,许以他们一定补偿,为其立碑作注,刻下名字,供人祭奠,再让文武百官将此战宣扬出去,让楚国百姓知晓战死之人为丹阳,为楚国,为身后的亲人,寸步不退,知晓他们的英雄事迹,将他们比作圣贤。然后每逢节日组织吊唁,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尽数前来。再将参战之人的生平记载下来,让孩子们学习,一代代相传……让他们相信,凡是在碑上留名之人,必会流芳千古,名垂青史。这样以来,既解决了瘟疫之事,又提高了凝聚力,增强了百姓将士们对楚国的认同感。”
熊彻嘴巴大张,双目瞪的浑圆,震惊道:“李兄,这虽可行,但不合礼制啊。”
一番言语下来,说的李华蕴自身都有些激动,喝了口茶,心情平复过后,破碎的魂魄有些微微作痛,心力有些憔悴,强撑着身体上的疲惫虚弱,揉着太阳穴反问道:“如此下来,百姓和将士们会反对吗?”
熊彻摇了摇头。
李华蕴接着问:“祭司在乎礼制吗?”
熊彻再次摇头。
李华蕴疑惑不解道:“那谁反对?”
李华蕴并不知晓,在这个时代,还没有人敢如此行事,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平民立碑作注,甚至都还没有立碑这种行为。许多人家中都无家谱,这流芳百世,名垂青史,更何况并未对逝者不敬。此等行为即便在家乡都足以让一个懦夫变为无惧无畏的勇士,更何况在这个时代,冲击之大让三人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熊彻喝了口茶压下心中震撼,斟酌片刻,心中想着“列阵师应该没问题,宗庙估计会稍有微辞,问题不大,学宫那边老太师不参与此事,但士大夫可能会有意见”,旋即便将心中所想与李华蕴说出。
李华蕴有些不屑道:“士大夫?文人?他们参战了吗?”
熊彻心有疑惑,点了点头说道:“参战了啊,怎么可能不参与,他们虽然大部分不是主力,但此战也不少杀敌,有好几位都战死了。”
李华蕴本有些不信,但转念一想,这不是家乡那边,再一个还没到“头皮痒,水太凉”的那个时代,旋即自信说道:“既然他们参与了,此事又对他们有利,笔在他们手里,他们怎么可能会反对?有意见估计也就是做样子。”
熊彻摇了摇头说:“明天李兄陪吾前往华屋一见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