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身为国子祭酒,太学的最高长官,那些在和杨禹斗诗的贵族子弟多为崔浩的学生,拓跋嗣还以为他是为此事求见,便让小太监把崔浩传进殿来。
崔浩进殿行礼时,拓跋嗣见他还带来两个箱子,不禁奇道:“伯渊,你这是……”
伯渊是崔浩的表字,君臣二人年龄相差不大,加上一向亲近,是以拓跋嗣私下常称呼其表字,放眼整个北魏,能得拓跋嗣以表字相称的还真不多。
崔浩见过礼,正想说明来意,殿外却先传来一串柔婉悦耳的声音:“陛下。”
拓跋嗣闻声,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望向门口的佳人说道:“夫人,你怎么来了”
西平公主一身华丽的宫装,步态娉婷,端着玉碗走进来说道:“陛下为国事操劳,臣妾担心陛下龙体,亲手炖了些参汤,还请陛下趁热先喝了吧。”
喜欢一个人,她撒泼闹腾都是好的,何况佳人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还亲自下厨做了羹汤。拓跋嗣这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心里一时间充满了温柔。
拓跋嗣向崔浩先摆了摆手,目光很快又流淌到西平公主身上,佯恼道:“朕这宫里养着那么多人,怎么还能让爱卿亲自下厨去操劳呢回头朕非得好好整治整治这些人不可,哼。”
“陛下,你别怪他们,是臣妾要去的,陛下日理万机,夙兴夜寐,相比之下,臣妾下厨为陛下熬点参汤算得了什么呢陛下快别说了,先趁热喝了,可别辜负了臣妾一番心意。”
人家小夫妻卿卿我我,崔浩再没点眼色,那就是找抽了,在拓跋嗣摆手之后,他匆匆向西平公主施了一礼,只得无奈退出。
他不放心,在殿前回廊等着,想等西平公主离开后再请见,当面向拓跋嗣说明晋使送礼之事。
结果等了许久,却不见西平公主离开,眼看宫门关闭的时间快到了,崔浩只得向小太监吩咐一番,怏怏出宫回家。
崔浩刚刚离开,老太监余福便从回廊转角处走出来,望着崔浩远去的背影幽幽一笑。
大殿内,西平公主素手纤纤,亲自喂拓跋嗣喝参汤,拓跋嗣喝不完她便不依,娇嗔之态,真是我见犹怜,拓跋嗣忍不住搂着她,好一番温存。
为了让拓跋嗣放松一下,西平公主还主动叫来乐工,亲自给他跳了一支舞。
殿中放着的两个箱子碍事儿,被小太监抬了下去。
等一支舞跳完,西平公主贴心地说道:“能让陛下放松一下,臣妾心愿已足,就不耽误陛下处理政务了,不过陛下您也要爱惜龙体,别太劳累了,臣妾告退。”
拓跋嗣有些不舍,但确实还有许多政事要处理,只得将佳人送出殿去。
西平公主刚转过殿角,老太监余福就贴上来,轻声道:“公主,就两箱丝绸,根本不用掉换。”
西平公主一怔,忍不住说道:“奇了,难道那杨禹和咱们想到一块去了”
“老奴一时也想不明白,按说杨禹来借道,眼下能求的也就崔家了,该是向崔家下重礼才对,算了,不管那杨禹是何用意,反正咱们都省事了,他和崔浩都要想办法尽快除掉才行,眼下圣意摇摆不定,留着这两人终究不妥。”
西平公主点了点头道:“你尽快安排下去,先在陛下面前坐实两人暗中勾结再说。”
“公主放心,老奴会安排妥当的。”
处理完政事,拓跋嗣又看到门外放着的那两个箱子,便问身边的太监道:“崔祭酒呢”
“回陛下,崔祭酒出宫去了,留下两个箱子,说是晋使杨禹送他的礼物,他不敢收,就送到陛下这儿来了。”
“原来如此,哈哈,朕正奇怪今日他为何带两个大箱子进宫来呢。”
崔浩怕收了晋使的礼物引发不必要的麻烦,这个拓跋嗣能理解,把礼物原封不动的给晋使送回去就是了,现在把礼物送到他这儿来,自然是有意表忠心。
“打开看看,晋使送的都是何物。”好奇之下,拓跋嗣吩咐身边的太监道。
箱子没锁,打开一看,两个箱子全是些绸子,华丽倒是华丽,但实在引不起拓跋嗣的兴趣。
开箱的太监忍不住嘟囔道:“这晋使也太小家子气了,送这点东西,把我大魏当什么了,崔祭酒家没衣裳穿怎的”
太监的话,让拓跋嗣也不禁想笑,这晋使确实小气了点,他找崔浩,有可能是听说崔浩曾在朝堂上反对出兵过,想拉拢一下崔浩替自己说说话。
晋使这么做倒也不奇怪,只是这求人办事,送出的礼物却如此小气,还真是让人不知怎么说才好,哈哈哈。
过两日,崔浩再次入宫,一见面拓跋嗣就对他说道:“伯渊来得正好,朕听说晋使与京中子弟斗诗,闹得沸沸扬扬,此事伯渊怎么看”
上次他借达奚洛的事,外放了在鲜卑八部中具有很大影响力的达奚斤,顺势推了一把汉化改革;这次他还想借文斗之事,在鲜卑贵族子弟中推一把汉学之风。
当然了,这两件事其实是二而一,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加强皇权。
不得不说,这位晋使杨禹还是挺有意思的,总是能无意间给自己创造出可用之机,拓跋嗣都不禁想见见此人了。
崔浩常伴拓跋嗣左右,对拓跋嗣的心思拿捏得非常准,拓跋嗣这么一问,他便大致猜到拓跋嗣想干什么了。
于是他再拜道:“陛下,京中子弟好勇斗狠,不喜习文,想一下子改变他们旧有习性甚难,这次与晋使斗诗可谓是机缘巧合,他们如此热情高涨,正是因为此事触动了他们好斗的本性,陛下大可利用这一点,与晋使的文斗若赢,陛下不妨予以褒奖,若输,则激励他们知耻后勇,努力习文。此后,陛下也可以举办一些文会,奖励优胜者,如此一来,有陛下亲自推动,京中子弟习文必蔚然成风。”
拓跋嗣不置可否地追问了一句:“还有吗”
崔浩低着头,应道:“陛下,此事臣未及细想,暂时只想到这么多。”
其实崔浩很清楚,此事的关键不仅在于怎么引导这些鲜卑贵族子弟,最大的阻力是来自于整个鲜卑贵族既得利益阶层。
这些鲜卑贵族弟子家中的长辈肯定知道,拓跋嗣这么做是为了加强皇权,皇权越强,各部首领的权力就越小,此消彼长是一定的。
另外那些鲜卑贵族也很清楚,他们是马背民族,子孙辈靠军功就能晋升,这是他们的最佳选择,若是弃长取短,转向习文,他们根本玩不过汉人。所以,他们一定会极力阻止此事。
你让他们的子弟进太学,读点书,识点字,这没问题,但你想让他们改变晋身的方式,那绝对不行。
崔浩深知其中的重重阻力,所以不想说得太深,以免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拓跋嗣是比较温和的人,见崔浩如此,倒也没有过分勉强他。
拓跋嗣想推进汉化,是不得不为之,拓跋部曾发生过许多血淋淋的内乱,比如追封为平文皇帝的拓跋郁律就死于部落内斗,在那次超级大内斗的浩劫中,光是各部大人就死了数十人,鲜卑拓跋部几乎就此消失在草原上。
诸如这样的事情可以说上几天几夜,到拓跋珪称帝,皇权虽然得到了加强,但到现在仍受各部大人极大的掣肘,比如这次,拓跋嗣其实并不想与刘裕开战,但各部大人一致要战,他也只能妥协。
不推进汉化,这样的皇权有什么保障然而这次崔浩不肯多说,拓跋嗣也不能逼他太甚。
正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油盐酱醋这些调料要恰到好处,还要掌握好火候,火力过猛便糊了。
但拓跋嗣的沉默,反而让崔浩有些惭愧,感觉有负于皇帝对自己的信任,他想了想说道:“陛下,当年苻坚征服整个北方,在这过程中,把大量鲜卑、匈奴、羌人迁到关中,乍看这么做有利于对这些部族的压制。但肥水战败,这些部族纷纷自立,使得苻坚转瞬间便失去了对关中这个根本之地的控制,这是前秦迅速灭亡的原因,前车之鉴不远,陛下应避免重蹈覆辙。”
拓跋嗣点了点头道:“伯渊所言甚是,你继续说。”
崔浩说道:“我大魏立国至今,各部依附于我大魏的也不在少数,诸如独孤部、贺兰部、高车等等,如今我大魏圣主在位,国力强盛,这些部族自然顺从,可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策。”
“再者,平城偏于塞外,并州还好说,但对太行山以东的冀州、幽州等地,控制起来未免有些吃力。”
“以前有姚秦挡着,还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如今刘裕挥军北伐,一举占据了中原,臣料想,一旦刘裕荡平关中,接下来定会觊觎冀州之地。”
“综合考虑之下,臣以为应将高车等诸部迁往冀州,编户分置,令其屯垦,一来,可以慢慢分解消化这些部族,消除其对我朝根本之地的威胁;二来可促进农耕,增加朝廷岁入;三来还可以在短期内加强冀州防卫,若刘裕真要举兵来犯,可迅速将这些部族组织起来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