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楼月神色一片黯然,她幽幽叹道:“杨使君,你或许不信,我其实并不想做什么天师,我一个女子,你说我图什么你知道吗我父亲和教里几个骨干虽然是从卢循那边逃过来的,但也不过是些苦命人。”
“还记得小时候,我父亲带着我和我娘逃命,没吃的,只能吃些野菜草根,后来连草根也没有了,我饿极了,一直哭,我父亲怕引来追兵,想摔死我,我娘不肯,最后只能割下自己腿上的肉煮给我吃……”
说到这时,秦楼月已是泪如雨下,杨禹有些不忍,这百余年来五胡乱华,各个势力厮杀不休,天下百姓惨不忍睹,这是事实。
当年孙恩、卢循叛乱,之所以能一呼百应,主要原因还是底层百姓过得太苦了。
“杨使君,你要是没经历过这些,你是不会明白的,我们手下那些教众,大多数也是这样的苦命人,他们愿意入教,多数只是为了求个庇护,可我怎么庇护得了他们我能作法让天上掉下粮食衣被,让他们都吃饱都穿暖吗”
“我们收租米,主要是为了救济那些活不下去的教众,为了让大家在荒年有口吃的。要是我们手上没有一些米粮可支派,你知道每年那些贫苦的教众有多少会饿死吗”
“寇老贼说得轻巧,要废去租米,他当然可以,他和我们不一样,他生在官宦之家,没挨过一天饿,现在收的弟子多数家境殷实,有大把的钱粮供着他,他结交权贵,他一心想跻身朝堂,他当然没必要收租米。”
“本来他走他的路,我们过我们的桥,他爱怎样我们也管不着,可他偏偏到处宣扬说我们行的是伪法,说我们是妖邪,这是要断我们的活路,要踩着我们的尸骨往上爬呀。”
“他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一旦他真去了北魏,有崔浩那些世家大族捧着,如果再得到魏主信重,我们哪里还有活路”
“没错,我是利用了使君您,可你知道吗,我是真的没别的办法了。如果能以命换命,我宁愿拿我的命换寇老贼一命,可我奈何不了他呀,杨使君,我们只是想求一条活路,这很过分吗”
“秦楼月,你也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你们发展教众,收取租米,难道就没有一点私心就算你没有,其他人呢有孙恩、卢循的先例摆在那儿,你敢保证你们之中,没人会利用教众来满足自己的权欲你们这样传教,终究难容于朝堂。”
“我才不管能不能容于朝堂,他们天天锦衣玉食,谁管过我们的死活”
“不是,这是另外一回事,我告诉你,道教想光明正大的发展下去,你们这种传教方式注定行不通……”
“这就是一回事,当你活不下去的时候,你还去管得了其他吗我问你,你吃过你娘亲的肉吗你吃过吗你没吃过,就没有资格来跟我摆那些大道理,呜呜呜”
看到秦楼月哭得坐在地上,如同一个无助的弃儿,杨禹心头不禁一软,说道:“你先起来吧,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
秦楼月一时难以缓过来,勉强站起来后,又不禁伏在厢房的土墙上呜呜地哭个不停,哭得肝肠寸断。
杨禹暗暗叹息一声,等她哭累了,把心中的苦楚都发泄出来了,才缓缓说道:
“你知道儒家为什么能得到尊崇吗这是因为儒家解决了这世间大部分伦理问题,事实证明,只要天下一安定,统治者就离不开儒家,因为要让天下有序运转下去,没有比儒家那套理论更有效、更经济的办法了。”
“光靠道家的无为而治不行,光靠法家的严刑酷法更不行,你想想,普通老百姓要打一场官司这成本有多高啊,如果百姓事事都打官司,官府也受不了对吧。所以,这就离不开儒家仁义礼智信这一套伦理来调和现实的社会矛盾了。”
“至于从天竺传入的佛教能迅速壮大,则是因为它解决了来生的问题,也解释了一些儒家解释不了的现象,比如儒家不是导人向善、不是要百姓谨守伦理道德吗可为什么还经常会出现好人没好报,杀人放火金腰带,这些有悖儒家伦理的问题呢,佛家的六道轮回就很好地解决这些问题,不是不报,只是来世才报。百姓相信这样的结果后,不平之气就能得到安抚,这也是统治者需要的。”
秦楼月听到这,终于收住了哭了,脑子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话转起来。
“你要明白,只有被统治者需要,才能壮大,才能传承不息,道家要想像儒释两家一样为上层所接受,就必须要有一套上层所需要的理论。”
“这里要特别说明一下,这套理论不是说让当权者相信,按你们的理论修炼就能长生。而是要让当权者觉得这套理论有利于统治,切记,切记,两者不要搞混了。”
“当然了,你们传教的主要对象还是普通百姓,所以你们要有一套理论,让百姓在现实生活不如意、而又感觉来生缥缈时,能从道教这里得到一种精神解脱。”
“你说这些,我”秦楼月能听懂杨禹的话,但让她去建立一套完整的理论,又感觉脑子有些不够用。
“这么说了吧,我在现实生活中备受挫折打击,对来生也感觉太过缥缈,太不现实。而我又急需一种精神解脱,否则我有可能会疯掉,甚至做出一些危害社会的事来。我该怎么办如果道家的能让我不必寄托于来世,又能从精神的困苦中解脱出来。那么道教就不用担心没有教众了,而当权者也会觉得你们的理论有利于导人向善,有利于统治,你们就能在佛儒之间占有一席之地,这样的效果靠你们收租米是不行的,男女合气之术也不行。”
“你不知道别胡说”
“你先别激动,我知道男女双修,阴阳交合之术有其道理,《皇帝内经》有这样的理论,但你也应该知道,若非修为高深,且心志坚定之人,是不能修炼的,普通人一旦触碰男女双修之术,往往难以自持,而且这套东西很容易被人利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出现许多为世人不容的乱象,因此宣扬男女双修之术对道家而言弊大于利。”
见杨禹这么说,秦楼月才没有再反驳,而且隐约间,她能感觉到杨禹的话有其道理,但要建立杨禹所说的那一套理论,是她所能做到的吗想想她就不禁有些气馁。
杨禹耐心地说道:“在这方面,我要替寇谦之说句话,你先别激动啊。”
“好吧,你说吧。”
“从道教传承的角度来说,寇谦之宣扬礼度,主张佐国扶民,礼拜炼丹为主的新教义,确实比你们原来的教义要强些,你住口!先听我把话说完。”
“你们原来的教义,以及传道方式,太容易被野心家利用了,而且有了孙恩和卢循的先例在,只要你们发展起来,必定为统治者所不容。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们夺得了政权,你们的领神祭酒成了皇帝,他也必定会反过来消灭你们。因为不管谁做皇帝,你们的存在都是威胁。”
“你刚才说的,我都能理解,都是些穷苦的百姓,大家一开始都只是为了寻求庇护,而你也只是出于好心,想给他们一条生路而已。但你能保证人人都如你这般想吗你能保证不会再出一个孙恩或卢循吗”
“所以,你现在的好心,到最后很可能反而会害了那些穷苦百姓。如果你真想帮助他们,我劝你,还是慢慢带着他们转型吧。”
“当然,此事急不得,你可以采取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修改教义,一条一条的来。”
“可是”秦楼月思来想去,觉得杨禹的话确实有道理,毕竟孙恩和卢循的前例就在那里摆着,她本身也是孙恩卢循之乱的受害者,可要改教义,这种事她想想就感觉头皮发麻,“你你能帮我吗”
“我最多只能给你提供一些理论上的建议,具体怎么做还得你们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