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明想着他派的五个人已经到了国都了几天了，却还没有动手，也不知道赵德彬有没有察觉，于是先打了个电话给赵德彪，又让赵德彬过去说话。

赵德彪份外心虚，在张思明试探赵德彬的时候，他没有进屋，而是留在旁边听。

这样一来，办公室只剩了尤明北一个人。

当赵德彬和赵德彪打完电话回到办公室，两人大吃一惊。

只见尤明北瘫坐在办公桌旁边的地面上，身边洒了一地的文件，

尤明北低着头看着资料，手指捏得紧紧的，指尖已经失去了血色。

赵德彬一看这个场景，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暗叫一声不好，快步走过去将尤明北搀扶到沙发上，急切地询问道：“老尤，你没事吧？还好吗？”

尤明北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一张脸苍白得吓人，好似涂了厚厚一层二氧化钛（注释一）。

听见赵德彬和自己说话，尤明北的眼神好不容易聚焦到赵德彬的脸上，他凄然一笑，勉强对着赵德彬解释：

“抱歉，小赵，桌上的水洒了，我怕资料湿了，才过去拿起来擦了擦……

没想到，我看见……

我看见……”

讲到这里，尤明北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他全身都在发抖，手在抖，嘴唇在抖，声音也在抖。

赵德彬没想到尤明北第一反应是跟自己道歉，这让他心里的愧疚又多了几分。

说实话，一开始，赵德彬接触尤明北的目的并不单纯。

他确实钦佩尤明北，不想让尤明北再被叶继信利用下去，但更多的是厌恶叶继信，他是想把尤明北挖到元亨来，然后挫败叶继信把畅思化公为私的阴谋。

然而，越与尤明北相处，赵德彬的心情就越矛盾。

尤明北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正派到赵德彬都不想让他知道叶继信那些乌七八糟的破事。

就叶继信的所作所为，但凡是让尤明北知道了，都是玷污了尤明北的精神世界。

可是，尤明北对畅思的感情非常深，如果不让他看清叶继信的真面目，他是不可能离开畅思的。

所以，即便赵德彬与尤明北的友谊急速升温，他也没想好怎么和尤明北说这件事，关于叶继信的材料就被他随手放在办公桌上，等着派上用上的那天。

出乎赵德彬的意料，叶继信的材料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前前后后一点铺垫都没有，尤明北几分钟前还在高高兴兴地回忆往事，紧接着就发现全心全意信赖的朋友背叛、设计了自己，这对他来说完全就是晴天霹雳，他得受多大的打击呀！

看着尤明北的状态，赵德彬焦急地解释：

“老尤，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说了。

其实我早就收集到了这些资料，知道了叶继信的阴谋算计。

我实在是不想让你再被叶继信欺骗下去，你在畅思是没有发挥才能的空间的，我想让你到我的公司来，才让系主任帮我联络你。

真正和你认识以后，我又不忍心让你知道这些事，可是，叶继信他没安好心，早晚会对你下手的，我无论如何还是要告诉你。

只是，不是今天，这太突然了，我也没想到……

真是对不起……”

尤明北的双眼突兀地涌出热泪，他哽咽地说道：

“我一直认为，真正的技术是买不来、讨不来、要不来的，只有中夏自己研究的技术，才是货真价实的东西，我们的计算机发展必须依靠自主研发……

可他一直强调公司必须要抓紧时间挣钱，扩大市场，直接买国外的零件组装电脑就行了，还反问我搞什么科研。

他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说，搞创新本身就是一件找死的行为。

从今年开始，我和他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整个关中村都知道我和他分成了‘技工贸’和‘贸工技’两派。

别人说什么，我都不在意，可是，今年以来，不管我提出什么建议，不管我是想开发文字处理系统、程控交换机，还是别的项目，他都只用简单‘不’或者‘没钱’答复我。

我以为……以为……我们只是理念上的分歧，我还幻想着，他不同意我开发那些项目，那么研发芯片总该会同意吧……

他曾经说会无条件支持我的研究，要把我的一切研究成果都变成产品……

他还说，还说，我说的都是对的，我是有效数字1，其他人都是0，0跟着1干才能干出成绩……

为什么，这才五年，他就忘了他说过的话呢？”

说到这里，尤明北的鼻子流出两道鼻涕，落在他的嘴唇上面，可他却毫无所觉。

看着涕泗横流的尤明北，赵德彪的泪花也在眼中打转，他连忙拿着卫生纸坐到尤明北边上，给尤明北擦拭鼻涕和眼泪。

尤明北固执地诉说着：

“我一直想要研发出芯片，在我心里，有了芯片，咱们中夏就能在世界上站稳脚跟。

在我今年突然清闲下来之后，我都在为研发芯片做准备。

我还想着说服他在申沪建一个集成电路设计中心，打破因特尔的垄断。

实践证明，芯片设计我们是可以做的，而且很成功，根本就不要太大的投资，就能把芯片设计搞起来。

现在看来，这些都是我一厢情愿……

我终于明白叶继信为什么不愿意搞研发、搞创新了，他已经把畅思当作自己的囊中之物，投资赚不来钱的东西，不就等于在他自己兜里掏钱、在他的身上割肉吗？

他叶继信是真的没有钱吗？

未必吧？

倒腾电视的时候有钱，进口小汽车的时候有钱，倒腾外汇指标的时候有钱，开发房地产的时候有钱，借给洪港商人分国都公司股份的时候有钱，就是搞研发的时候没钱……”

说到这里，尤明北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眼镜上全都是泪水，看得人揪心。

赵德彬知道尤明北的崩溃，他心心念念的自主研发、他满怀憧憬的独立自主、他为之奋斗多年的心血，被叶继信一场化公为私的阴谋给毁得彻底，而他一直被蒙在鼓里，被叶继信用花言巧语利用了好久。

赵德彬握住尤明北颤抖的手，急切地说：

“老尤，你别难过，不要管叶继信了。

你到我这来，我立刻在浅川建一所芯片设计所，咱们马上就开始研究！

还有操作系统，对，操作系统咱们也可以一起研发！

你这一身本事，还怕离开叶继信没地方施展吗？”

后世，赵德彬看过夏颖奇写的一篇文章，他知道八十多岁的尤明北生活是怎么样的。

尤明北经常骑着共享单车在关中村转悠，见人就说“芯片，芯片”。

因为夏颖奇在关中村当人力资源管理，尤明北就经常带着青年创业者去找他，魔障了一样，就想着搞芯片和操作系统。

夏颖奇提起尤明北的集装箱，气愤尤明北什么也没有得到，问尤明北是不是当初倾家荡产投入的集装箱最后一文不值，尤明北也不说话，就只是心心念念着“芯片芯片”。

叶继信真是生生地把尤明北逼到了绝路上，在离开畅思接近三十年后，尤明北依然在为了中夏的芯片奔走。

而尤明北的噩梦最终也成了真，我们最终还是被别人卡脖子了。

尤明北堂堂一位国家级科学家，始终过着清贫的生活，八十多岁的他自己一个人过，科学院分的房子要爬楼，他老了爬不动，以八千一个月租出去了，平日里在五道口租了个一层单元房，月租一万二，学生来了可以在客厅开讨论会，平日里只靠着国家级科学家一个月1万元的工资生活。

他说够花了。

尤明北早上自己喝牛奶吃鸡蛋，请了小时工，每天中午到家里做一顿饭，剩下的晚上吃，吃不了多少。

朋友说让他请个保姆，尤明北说太贵，他自己能行。

尤明北的朋友都替尤明北感到不值，但他不忍心跟尤明北说：

当年如果尤明北不从畅思净身出户，早就挣大钱了，哪里还要租小房子住，看看人家！

这个“人家”指的是叶继信那一众拥趸，在八十多岁的尤明北每个月拿着1万元租房子住的时候，因着畅思已经成了高管的高薪养老院的缘故，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已经年薪上亿，少的也有几千万，同时手握畅思股份，早就实现了财富自由，生活美滋滋。

就当初尤明北怎么抢预算也抢不过的那个杨庆源，2022年的年薪是17亿。

而畅思真正的功臣尤明北，又得到了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得到。

甚至于，尤明北自带的干粮根本就不止一开始那8万美刀的集装箱，他为畅思奉献的东西多了去了，就比如他在88年获得国家科学技术一等奖的50万奖金，一部分捐给了中夏科研院，另一部分捐给了畅思。

现如今，尤明北得知了真相，这对他的打击是非常大的。

尤明北似乎失去了说话的力气，他先是呆愣地坐着，似乎没有听进去赵德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