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端午，天气越发炎热。</p>
盛京的日头热辣辣照射大地，街巷中卖冰酪的摊铺又热闹起来。富贵人家受不住炎意，纷纷拖家带口去山庄避暑，山上树荫清凉，倒成了贵族子弟的好去处。</p>
“夏藐”就在这个端午后的第二个旬休到来了。</p>
围猎的前一日夜里，常进从崔岷手中领到了此次夏藐进山的医官名单。</p>
京郊围猎也算盛京贵族子弟每年盛事，先皇先太子在世时，亲自参与狩猎，属于“军礼”的一部分。</p>
除了侍卫外，随行还有一些医官院和御药院的医官医工。</p>
都是非富即贵人家，山上狩猎难免有个擦啊碰啊，医官随行帮忙上药包扎，也方显得皇家体恤宽容。</p>
去山上的医官名单一开始就已拟好，统共十位，除了医官院中几个老医官外，新进医官使也添了几位，都是些家世还不错的年轻人。</p>
毕竟围猎随行对医官来说，是件面上有光的好事，好的人情当然要送给更值得的人。</p>
常进望着手中名单，意外看向桌前人：“院使，这里头……怎么突然多了陆医官？”</p>
常进记得很清楚，之前那张随行名单里，可没有陆曈的名字。</p>
“王医官突感风寒，由陆医官顶补。”崔岷垂目翻着面前医籍，淡声回答。</p>
“原来如此。”</p>
常进点头。难怪这名单现在才到他手中，应是临时调换了人，陆曈医术不错，近来因治好金显荣也在医官院名声渐起，有此机会在贵人面前露露脸，对将来吏目考核做入内医官也有好处。</p>
看来，院使也渐渐开始重视陆曈了。</p>
思及此，遂感激地对崔岷一揖：“那下官就先拿名单去通告医官们了。”</p>
崔岷：“去吧。”</p>
常进退出了屋子，从门外又进来个人，看着常进的背影远去，才把门关上，悄无声息地看向崔岷，低声道：“大人，戚家突然点名要陆医官随行围猎，是真打算在围猎场中对陆医官下手？”</p>
前些日子，太师府公子戚玉台托人给崔岷捎了句话，说今年围猎场中，务必让陆曈随行。</p>
太师公子的吩咐，医官院如何敢不听？</p>
更勿提陆曈只是毫无身份背景的平人。</p>
事实上，戚玉台如此迂回地安排，而不是对陆曈直接动手，已经有些出人意料了。</p>
毕竟以他的身份，要拿捏陆曈简直轻而易举。</p>
崔岷放下笔：“不知。”</p>
陆曈生死，他并不在意。</p>
不过蝼蚁。</p>
心腹又道：“小的看那名册，院使今年不围猎随行么？御药院的邱院使都去了。”</p>
“不去。”</p>
崔岷道：“明知有变，自当避嫌。至于邱合……”</p>
那个老头子就是太过于执着追求上进，恨不得所有功劳都要给御药院揽一份。殊不知这世上多做多错，尤其是对着那些位高权重之人。</p>
这个道理，十年前他已从另一人身上学到了。</p>
“让常进代我去吧。”</p>
他阖眼。</p>
“他最近，对陆曈有点过分关切了。”</p>
……</p>
常进把名单送到宿院时，林丹青正坐在桌前擦脸，闻此喜讯，面上珍珠玉容粉都顾不得擦匀，扭头看向坐在桌前看书的陆曈。</p>
“陆妹妹，听见没有，你明日与我一同随行围猎！”</p>
陆曈神色怔忪。</p>
常进平日板着张脸，终是被林丹青兴奋感染，忍不住跟着漏出丝笑，“是因为王医官临时着感风寒才叫陆曈顶补，机会难得，咳，回头买点桃子梨什么的好好谢谢王医官吧！”</p>
他把这消息带到，便去别的宿院告知其他医官了。</p>
屋子里灯火微晃，林丹青还在激动：“太好了！原本我还想着单我自己去猎场实在无聊，有你作伴正好！”</p>
陆曈却没她那般好心情。</p>
随行名额一人难求，林父当初在医官院任职多年，名单里有林丹青不奇怪，但是自己名字也在其中……</p>
陆曈微微皱眉。</p>
不对劲。</p>
这样的贵族盛事，何故轮到自己一个平人？须知所有名册最后要过崔岷的手。</p>
崔岷打压她尚且来不及，怎么会给她出头机会？</p>
事出反常必为妖。</p>
她低着眉不说话，林丹青见状，宽慰她道：“怎么这样严肃？近来天热，全当是上山避暑。狩猎的都是些皇子贵族公子，山林提前也被人驱赶过，狮虎类凶兽早已被清除，至多也就是狼啊豹子。咱们在林外的棚子里候着跟随，不会有什么危险。”</p>
听上去没什么问题，但陆曈仍直觉不安。</p>
林丹青拍了拍她的肩：“不要紧张陆妹妹，围猎说到底也就是个趁公出去玩的机会。想想，俸银照拿还不用值守，不比待在医官院看人脸色强么。”</p>
“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到时候跟着我。咱们也去瞧瞧。”</p>
对不上差休假这回事，林丹青总是很积极。</p>
她说罢，三两下抹匀粉，翻箱倒柜地翻出一床的零嘴吃食，直往床上摊开的包袱皮中扔，不像是去随行围猎，像是去踏青。又招呼陆曈：“陆妹妹你也收拾收拾东西，山上蚊虫多，记得带上驱虫露。”</p>
陆曈站起身，回到自己里屋，打开木柜，木柜上层放了许多瓶瓶罐罐，她循着看过去，除了驱虫露，又挑了五六只瓶罐放入医箱。</p>
目光掠过木柜最里层时，倏然停了下来。</p>
那里，四只巴掌大的瓷罐静静放着，藏在柜中阴影里，幽幽望着她。</p>
陆曈安静地看了许久。</p>
要外出上山，医箱里便不能装瓷罐，以免路上颠簸摔碰。</p>
自她进医官院后，还是第一次和家人这般分离。</p>
她把那四只瓷罐用布擦拭了几下，重新往里推了推，再从匣子里抽出那支泛着冷光的、精致的木槿花簪，最后关上木柜门，重新锁好。</p>
“爹、娘、姐姐、二哥——”</p>
她低声自语，“我很快就回来。”</p>
……</p>
夏夜一日比一日炎热。</p>
宅邸里四处都放了冰块，倒是没有外头的暑气，清凉得正正好。</p>
一道身影穿过太师府满庭芬妍，步履匆匆地行过长廊，推门进了屋子。</p>
屋子里，戚玉台歪在榻上，身侧两个美婢轻轻为他打着扇。</p>
“少爷，”来人进了屋，将手中之物呈给戚玉台，“医官院的曹槐已将东西送来。”</p>
戚玉台皱着眉扫了一眼来人手中之物，满意地一笑。</p>
“不错。去，拿去给擒虎熟悉熟悉。”</p>
“是。”小厮应下，想到什么，又有些为难，“不过，小姐和老爷要是知道……”</p>
戚玉台冷冷瞪他一眼，小厮立刻噤声。</p>
“你不多嘴，他们现在怎么知道？”</p>
小厮不敢说话。</p>
戚玉台冷笑：“妹妹心软，爹迂腐，但我怎么能容忍一个下贱女人爬到我们戚家头上。”</p>
他叹了口气：“妹妹借我银子让我一偿心愿，可我没那么多银子还她，替她出这口恶气，也算是回礼了。”</p>
言罢，觑一眼下人：“敢告诉我爹，什么下场自己知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