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这位年轻的指挥使大人此刻在想些什么，但他低垂的眉眼，凝视着床上人的目光如此深寂，像是心爱之物渐渐离开自己，茫然又无力，脆弱与往日不同。</p>
身后传来门响的声音，医官们依次而入，与陆曈施诊一人完成不了，纪珣、常进还有几位医官都要同在。</p>
常进走到裴云暎身边，叹道：“大人，请移步。”</p>
裴云暎闻言，回过神来，再看了榻上人一眼，沉默起身，转身离开了屋子。</p>
屋门在身后关上，他走出院子。</p>
冬至日，大雪漫天坠地，田地一片银白，其间夹杂小雨，冷浸人衣。</p>
他沉默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刑场的破庙前。</p>
疠所的病者已全部移去更温暖的染坊，原先破庙又恢复到从前冷冷清清的模样，雨雪中凄清独立。</p>
他推门走了进去。</p>
前些日子还拥挤热闹的庙宇，一瞬空荡下来，只余几只燃尽苍术的火盆扔在角落。供桌前倒着只油灯，灯油只剩浅浅一点，他用火折子点燃，昏黄灯色顿时笼罩整个破庙。</p>
那供桌被人移过，露出后面的土墙，土墙之上，一行多年前的“债条”痕迹深刻，在灯色下清晰可见。</p>
裴云暎俯身，指尖摩挲过墙上字痕。</p>
那道多年前，他与陆曈在这里写下的字痕。</p>
那时他是病者，她是大夫，她为他缝伤，伤口粗陋却有用。如今她成了病者，他却什么都做不了。</p>
说来讽刺，陆曈做过药人，做过医者，唯独没做过病人。她吃过的那些汤药是为试毒，如今第一次作为病者来服药时，寻常药物却又已经对她再无功效。</p>
造化弄人。</p>
裴云暎抬起眼帘。</p>
供桌之上，被雨冲糊了脸的神像静静俯视着他，如多年前，如多年后，神佛面前，人渺小似蝼蚁，脆弱如草芥。</p>
他从来不信神佛，自母亲过世，他在外行走，命运与人磨难，赐予人强大与冷漠。他早已不相信这世上除了自己还能救赎自己之物，然而这一刻，他看着头顶模糊的神像，慢慢在蒲团跪下身来。</p>
双手合十，虔诚跪拜。</p>
传说神佛贪贿，从不无端予人福泽。赠予人什么，便要拿走相应代价。或早或晚，公平交易。</p>
“神佛在上，鬼神难欺。”</p>
他俯首，声音平静。</p>
“我裴云暎，愿一命抵一命，换陆曈余生安平。”</p>
……</p>
苏南急雪翻过长阔江河，轻风送至盛京时，就成了漫漫杨花。</p>
西街仁心医馆院子，梅树上挂起灯笼。</p>
阿城端着煮热的酿米酒从厨房里出来进了里铺，银筝拿碗给每人盛了一碗。</p>
今夜冬至，盛京城中有吃汤圆喝米酒的习俗，杜长卿昨日就张罗苗良方和阿城去准备饭食。今夜歇了馆后，在医馆吃顿夜饭。</p>
“来，”杜长卿先捧起碗起身发话，“今儿冬至一过，翻头过年，庆祝咱们又凑合一年，年年能凑合，凑合到年年。”</p>
这祝酒词委实不怎么样，不过众人还是给他面子，拿碗与他碰了，敷衍了几句。</p>
阿城夹起一只汤圆，汤圆皮薄馅大，银筝和苗良方一起包的，里头包了芝麻花生，又香又糯，阿城咬了一口：“好甜！”</p>
“我在里头加了中秋剩下的糖桂花。”银筝笑眯眯道：“是宋嫂教我的做法，要是姑娘在，铁定能吃一大碗……”</p>
话至此处，倏然一顿，桌上众人都愣了一下。</p>
陆曈去苏南已有很久一段日子了。</p>
苏南与盛京相隔千里，疫病消息一来一去，已是许多日后。苗良方托皇城里的旧识打听，只说苏南疫病严重，但在一众医官努力下已有起色，至于具体某位医官如何，不得而知。</p>
没有陆曈的消息。</p>
“不知姑娘现在怎么样了……”银筝有些担忧。</p>
去苏南的路途那么长，陆曈自己身子又单薄，长途跋涉后又要救疫，陆曈也不是爱叫苦叫累的性子，总让人心里放不下。</p>
杜长卿见银筝眉间忧色，大手一挥：“嗨，你多余操这个心！当初就说了别让她去出这个风头，偏要，陆曈这个人嘛，虽然倔得像头牛，但人还挺有点本事，绝不打无把握之仗。她既然要去，肯定不是两眼一黑瞎摸，咱这医馆在她手里都能起死回生呢，区区疫病算什么？”</p>
“等过几日不下雪天晴了，去万恩寺给和尚上几柱香，就保佑咱家陆大夫百病不侵，全须全尾回盛京！”</p>
一席话说得桌上众人也轻松起来。</p>
阿城笑道：“好好好，到时候咱们上头香，给佛祖贿赂个大的！”</p>
苗良方夹起一个汤圆塞进嘴里，清甜桂花与芝麻香浓混在一起，啧啧称赞一阵子，又看向窗外。</p>
院子里，红梅开了一树，片片碎玉飞琼。</p>
“今天冬至，苏南饥荒又疫病，多半没得汤圆吃。”他叹了口气：“不知小陆现在在做什么？”</p>
……</p>
夜深了。</p>
落梅峰上狂风肆掠，红梅翻舞。</p>
山脚下，城中医官宿处，灯火通明。</p>
纪珣和林丹青伴于榻前，正在为陆曈施针。</p>
常进不时为陆曈扶脉，神色十分凝重。</p>
“白衣圣手”的大毒之方已喂给陆曈服下，不知是她的体质太过特殊，还是这大毒之方本身有所隐患，总之，服药之后，陆曈并无反应，只是仍如先前一般昏睡。</p>
医官院中，纪珣的针刺之术最好，而林丹青是最了解此手札之人，二人配合为陆曈施针。</p>
这针法比从前更难，纪珣与林丹青额上都渐渐渗出冷汗。屋中灯烛渐短之时，陆曈突然有了变化。</p>
像是迟来的痛楚终于在最后一刻袭来，她开始发抖，身子颤抖得厉害，各处金针被她晃动下来，纪珣厉声道：“按住她！”</p>
林丹青忙按住陆曈。</p>
陆曈被按住，面上渐渐呈现痛苦之色，忍不住呻吟起来，喊道：“疼……”</p>
纪珣一顿，屋中人都是一怔。</p>
从来没有人听过陆曈喊疼。</p>
她很平静，平静面对一切，也是，做药人多年，那本手册上所记录的痛楚，她年纪轻轻就已经历，这世上大部分所谓疼痛，于她来说都应当是寻常。</p>
可是她现在在喊疼。</p>
常进脸色一变：“她的脉在变弱。”</p>
纪珣和林丹青对视一眼，林丹青握住陆曈的手：“陆妹妹，打起精神，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别睡！坚持住！”</p>
纪珣埋头，手微微颤抖着，将一根金针刺进她颈间。</p>
陆曈的表情更痛楚了，她开始拼命挣扎，林丹青按住她的手，不让她乱碰到金针。</p>
却在下一刻，“噗”的一声，蓦地吐出一口鲜血。</p>
那血竟是黑的。</p>
常进一惊：“陆医官！”</p>
她神色骤然一松，宛如最后一丝力气散去，似乎想要竭力睁开眼看一眼眼前，最终却闭上了眼睛。</p>
常进赶忙去摸她的脉。</p>
他僵住，颤声开口。</p>
“没有气息了……”</p>
过了片刻，屋中响起林丹青小声的啜泣，纪珣面色惨白。</p>
等在门口的裴云暎猛地抬眸。</p>
长夜黑得化不开，凛冽寒风刺入骨髓，他站在原地，一刹间，如坠深渊。</p>
不知什么时候，苏南的雪停了。</p>
鹤是吉祥的象征～</p>
转发这个吉祥鹤，长命百岁，松鹤延年！</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