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不知不觉，她竟已和这么多人有联系了。</p>
原来，她已经在这里这样久了。</p>
她忽然生出一丝淡淡不舍。</p>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留下来吧，小十七。”</p>
她悚然一惊。</p>
所有的烟火红尘倏然散去，四处骤然消失，陆曈转身，芸娘站在她眼前。</p>
妇人还是那副娇艳动人模样，披着件金红羽缎斗篷，冰天雪地里，似朵浓艳盛开的红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p>
“你想离开这里吗？”她问。</p>
落梅峰一片银白，重重山峰遥遥不见尽头，陆曈后退一步。</p>
“留下来吧。”她温柔说着，语气似带蛊惑，朝着陆曈遥遥招了招手。“留在我身边。”</p>
“这世上，人心难测，世情险恶，盛京有什么好呢？”她微笑着，娓娓为她道来，“柯承兴，为了私欲，亲手杀死枕边人。范正廉所图前程，罔顾无辜。你的表叔刘鲲，为了一百两银子，将侄儿送上刑台，太师府权势滔天，为平息生事，将陆家一门尽数灭口。”</p>
她向着陆曈走去。</p>
“你做得很好。”芸娘夸赞：“下手干净利落，一个都没有放过。落梅峰来了这么多人，你是第一个会杀人的好孩子。”</p>
“小十七，你和我，本来就是一样的人。”</p>
陆曈浑身一震，下意识反驳：“我不是。”</p>
“你当然是。”芸娘走到她面前，笑着将她额前碎发别至耳后，女子手指冰凉，比这更冷的是她的话语。</p>
“你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大仇已报，了无牵挂。”她爱怜地望着陆曈，“太累了，好孩子，何不留在这里，从此解脱？”</p>
她拉起陆曈的手。</p>
“毕竟，你从来没离开过，对吗？”</p>
陆曈茫然一瞬。</p>
她知道芸娘说的没错。</p>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所有人和事都在往前走，只有她没有。回头没有陆家小院，往前看不到头。她好像一个人被孤零零地留在落梅峰的茅草屋里，不知如何出去。</p>
所以她总是不愿想以后。</p>
“你与我，是一样的人。所以，留下来吧。”</p>
芸娘拉起她的手，往梅树前的茅草屋走去。</p>
“你已经一无所有。”</p>
陆曈任由她拉着，如幼时第一次上山般，将未来不知如何的命运交与她手，走向那处她无比熟悉的、曾度过多年的隐秘。</p>
爹娘、哥哥、姐姐都已经不在了。</p>
仇人也不在了。</p>
她回不去陆家老宅，回头想想，除了这处落梅峰竟无落脚之处。</p>
旧人皆散，一无所有。</p>
她混混沌沌地任由妇人牵着她往前走，却在这时候，闻到一股芬芳冷冽的香气。</p>
香气若有若无，芬芳冷淡，令她灵台有一瞬清醒，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说话。</p>
他说：“你真的舍得抛下这一切，对这些人和事没有一丝留恋吗？”</p>
他说：“要学会珍爱自己。”</p>
他说：“陆曈，我更喜欢你。”</p>
像是有什么更深重的东西从脑海渐渐清晰，驱走恐惧与彷徨。</p>
陆曈脚步一顿。</p>
“你说的不对。”她道。</p>
芸娘一怔。</p>
她看向芸娘：“我和你不一样。”</p>
“哦？哪里不一样？”</p>
“我是医者。”</p>
“医者？”</p>
芸娘的脸色渐渐变了，讽刺地笑了一声：“你算什么医者？你救得了谁？你连自己都救不了，小十七。”</p>
“我救得了。”</p>
她直视着妇人，不再如多年前那般沉默木讷、惶然避开对方意味深长的目光。</p>
落梅峰的梅花艳丽多情，从前她总觉血色梅花悚然，如今看去，内心一片平静。</p>
“我救过很多人。吴友才、何秀、林丹青的姨娘、裴云姝、苏南的百姓……我将来还会救更多人。”</p>
陆曈道：“我救得了自己。”</p>
芸娘望着她：“你在贪恋什么，污浊尘世，人心叵测，有何留恋？”</p>
“我的确看到了很多冷漠的人。”陆曈挣开她的手：“可我也遇到了很多好人。”</p>
她遇到过很多好人。</p>
刑场上给她糖果的莽汉县尉、乱坟岗后救回来一路不离不弃的柔弱姑娘、街巷破旧医馆里嘴硬心软的纨绔东家、幼时苏南桥上偶然经过的好心医官……</p>
在苏南、在落梅峰、在盛京街道。</p>
虽然他们看起来并不起眼，不够强大，如芸芸众生中最微不足道的尘埃，然而他们善良、坚韧，在市井烟火中赠与她温情，让她看到更强大的生机。</p>
这生机能挽救她。</p>
“我要回去了，”陆曈道：“有人在等我。”</p>
“小十七……”</p>
“我不叫小十七，”陆曈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你从没问过我名字，我姓陆名敏，小名叫曈曈。”</p>
“我是陆家的女儿，仁心医馆的大夫，翰林医官院的医官。”</p>
“我不再是你的药人了。”</p>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向着山下跑去。</p>
山风再一次掠过她脸颊，拂过她无数次途经的地方。耳畔传来许多喧嚣的声音，一句句生动分明。</p>
“无论陆大夫想做什么，有才都唯愿陆大夫一切顺利，心愿得偿。”</p>
“来，祝你我成为院使！”</p>
“姑娘，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你一定要回来。”</p>
“苗副院使告诉我，你是他恩人，也是他学生，让我在医官院中好好照拂你。”</p>
“让我们来敬这位好师父，感谢她对我们陆大夫悉心教导，为我们西街教出一位女神医——”</p>
“你与阿暎是朋友，叫我王妃岂不生分，你可以叫我姐姐。”</p>
“十七姑娘，日后受了伤要及时医治，你是医者，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p>
那些声音在她耳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温暖的、喧嚣的、热热闹闹填满空荡缝隙。</p>
她不再孤单了，那张细密的网柔和罩住了她，一个悲情的故事里，出现了无数偶然出现的人，他们叫着她名字，或温柔或担忧，或喜或悲，他们一同拉住她，将她与尘世牵连。</p>
有朋友、有知己，还有喜欢的人。</p>
她不再是一个人。</p>
陆曈跑得越来越快，白雾随着她奔跑得步伐逐渐散去，她在尽头看到了一扇门，那扇门在黑夜里遥遥亮着一点昏黄的光，乍暗乍明，在雪夜里不肯就息。</p>
她推开门。</p>
……</p>
“有了！有气息了！”</p>
屋子里，陡然发出一声喊声。</p>
常进欣喜若狂地扶着床上人手臂。</p>
那点微弱的、宛如将熄烛火的脉搏那般轻细，但它重新出现了，似骤然降临的奇迹，震惊了屋中每一个人。</p>
林丹青泪如雨下：“陆妹妹——”</p>
他们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她如那盏将要熄灭的烛火，不会再有重燃的一瞬。却在最后一刻，柳暗花明。</p>
陆曈睁开眼睛。</p>
外面很吵，她听到常进的高声吆喝，似乎在同门外的医官说着什么，林丹青的笑声无比激动，纪珣询问她的声音被门外杂乱的脚步声掩盖，听得不太分明。</p>
她看到面前的一个影子。</p>
那个年轻人不同梦中恣意从容，目光相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双眼红得吓人。</p>
她怔了一下，然后轻轻笑起来。</p>
“裴云暎，”陆曈伸手，摸向他的眼睛，“你哭了吗？”</p>
下一刻，他俯身抱住她，她感到对方的身体竟然在发抖，抱着她似乎用尽全部力气。</p>
陆曈任他抱着，没有说话，却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掉进她颈窝，烫得灼人。</p>
于是她伸出手，轻轻回抱了他。</p>
(本章完)</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