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寒露，天气骤然转凉。</p>
傍晚时分，仁心医馆门前的灯笼亮了起来。</p>
陆曈才把桌柜上的药册收拾好，把没卖完的成药放到药架上，架子太高，才踮脚往上够，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将她手中成药罐子放在药架上。</p>
一回身，裴云暎站在身后，正拿起桌上风灯。</p>
陆曈看看漏刻，有些奇怪：“今日怎么这么早？”</p>
“连值守两日，今日可以提前下差。”裴云暎提着风灯，往里铺照了一照。里铺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p>
他打量一下，问：“其他人去哪了？”</p>
“在城南看铺子。”</p>
老苗走后，陆曈在仁心医馆坐馆。</p>
有时坐馆闲暇之余，也试着研制一些新方。不过如今写新药方，大概是受苗良方和纪珣的影响，还有常进先前在医官院的耳提面命，如今用药温和良多。但纵然如此，医馆里新出的成药还是颇受病者赞扬。</p>
加之她从前又在翰林医官院中任职，虽说后来以身体不适为由辞任，但又因裴云暎的缘故，在盛京一时名声大噪。简直就成了仁心医馆的活招牌。</p>
杜长卿怎会放过这个绝佳机会，立刻寻人在城南清河街物色了一处铺面，专门售卖成药，叫做“仁心药铺”。</p>
不过“仁心”这块招牌，在西街尚且算名副其实，在清河街却不怎么“仁心”。</p>
同样的成药，换个装药的罐子木匣，价钱贵了一倍不止，银筝曾委婉劝说这样是否不太好，被杜长卿理直气壮地反驳。</p>
“这城南的铺子租金和西街的租金能一样吗？何况西街的是自家铺子。再说了，你不懂有钱人的心思，你要是把这成药定便宜了，人家还不乐意买，怀疑你这不是好货！”</p>
“听我的，涨价准没错！”</p>
要说杜长卿虽然有时瞧着不着调，但对富人心思拿捏精准，成药价格一上涨，买药的人还越来越多，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城南那头生意好，银筝和杜长卿阿城他们免不了过去帮忙。</p>
陆曈低头从里铺里出来，裴云暎替她拿医箱，问：“那你怎么不去？”</p>
“你不是知道嘛，”陆曈答：“我最讨厌权贵。”</p>
她答得一本正经，裴云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沉吟着开口：“你这么说，让我觉得有点危险。”</p>
陆曈递给他一杯茶，他接过来，低头饮尽。</p>
“你怎么不问问是什么就喝？不怕我在里面下毒？”</p>
裴云暎笑了一下，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陆大夫给的，砒霜也得喝。”</p>
陆曈：“……”</p>
这人总是如此，明明都成亲一年，还总喜欢故意逗她。有时陆曈也为他的那些话叹为观止，不知道殿前司里成天都教些什么。</p>
他瞥一眼陆曈神情，轻咳一声：“时间还早，既然银筝不在，出去走走？”</p>
今日没有多余医籍要整理，夜里左右无事，陆曈就点头：“好。”</p>
……</p>
潘楼街东，不是七夕日，就冷清了许多。</p>
又是秋日，夜里凄清，许多小贩都已自归家去了。不过人少逛着倒是不挤，陆曈和裴云暎走着，瞧见前头有一小摊车。</p>
摊车车主是个小姑娘，年纪不大，顶多十一二岁，许是也想早些卖完赶紧归家，好不容易见有游人经过，忙热情招揽：“首饰珠串，最后几只啦，姐姐，”她仰头，望着路过的陆曈，笑道：“来瞧瞧我家的首饰吧，给您算便宜些。”</p>
陆曈顿了顿，还未说话，裴云暎已走到小摊车前，对她扬一扬眉：“挑一件？”</p>
陆曈心中失笑。</p>
当初她和裴云暎针锋相对时，总觉此人并非良善，铁石心肠。后来才觉得，裴云暎是个心软的人。每次与他从街上经过，常有摆摊的老妇孩童，他都会买走摊主之物，让对方早日归家。</p>
从前他说“从来都是坏人装成好人，怎么陆大夫还反其道而行之”，其实这句话应该送与他自己。</p>
好在那些买回来的小玩意儿，最后都给了宝珠，否则家中恐怕堆不下。</p>
她走到裴云暎身边，低头看摊车上的东西。</p>
珠串首饰都已被卖的差不多了，只有零零散散几只耳坠，不过她不戴耳坠，于是手指拂开面上几只，却见那些耳坠下，露出一角木质，陆曈伸手，从耳坠下拿起一把木梳来。</p>
木梳弯弯似半月牙，躺在掌心小巧，裴云暎低眸看过来，突然意味深长地开口：“是梳篦啊。”</p>
“是。”她应着，忽然反应过来，抬眼朝他看去。</p>
裴云暎好整以暇地瞧着她。</p>
他什么都没说，陆曈却倏尔生出几分心虚。</p>
那时七夕夜晚，她和裴云暎去了乞巧楼，托他的福寻到一只金喜鹊，换来一只梳蓖。追究起来，梳蓖也算意义非凡。而后她拒绝裴云暎时，干脆利落地告诉他“已经扔了”。</p>
从前做事不留余地，总觉得未来结局无可更改，却未料到几年之后的现在，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p>
受不住眼前人谴责眼神，陆曈斟酌语句：“其实……我不是故意……”</p>
他突然轻笑一声。</p>
陆曈到嘴的话登时停住。</p>
“那么紧张干什么，”裴云暎悠悠道：“我也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吧。”见陆曈仍蹙着眉头，他放缓语气，无奈开口：“知道当初你不是故意的了。”</p>
“你如何知道？”她抬头。</p>
“戚家的探子后来告诉我，你曾单独被叫到戚华楹院中，就猜到了。”裴云暎唇边笑容淡了下来，看着陆曈道：“抱歉，我不知道你当时境况。”</p>
他那时因情之一事失落辗转，后来才知，当时的陆曈是怀中一种怎样的心情拒绝他的心意，独自一人过得辛苦。</p>
每每想起，总觉亏欠良多。</p>
正想着，陆曈扯了一下他袖子，若无其事地开口：“从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反正那梳蓖也不好看，我瞧这只更好。”她握紧手中梳蓖给裴云暎看，“买这只吧，我明日就戴。”</p>
他摇头笑起来，低头付过钱，陆曈才把梳蓖收好，忽然听得前头传来一声：“陆医官？”</p>
陆曈回头一看，就见不远处酒楼里，台阶上正下来一行人，为首的官员一身公服，一见他们二人，也不管身后人，一溜烟从台阶上跑下来，满面兴奋地开口：“裴殿帅！”</p>
陆曈愣了一下：“申大人？”</p>
申奉应穿着公服，腰间却未如从前一般佩刀剑了，宽袖大袍，与往日不同。陆曈看了看他身后阶前一行人，疑惑问道：“申大人这是……”</p>
闻言，申奉应得意极了。</p>
“我如今在司农寺下监当局都曲院当主簿，掌管造酒曲，供内酒库酿酒销售。”他道，“陆医官、哦不，现在应当叫陆大夫，你们日后府上要酿酒，尽管来寻我。”</p>
陆曈看他一脸神清气爽，与从前在巡铺屋时满脸疲惫截然不同，就道：“申大人瞧着不错。”</p>
“那是，”申奉应笑道：“不瞒二位，从前在巡铺屋奉值，钱少事多。如今虽然钱还是少，但事儿可比巡铺屋时少多了，也不危险。平日就是查查酒，那比查人松快。”说着又看向裴云暎，拱手笑道：“这也多亏了裴殿帅。”</p>
陆曈：“裴云暎？”</p>
“都曲院缺人，是裴殿帅举荐的我。虽说这职位不高，但可太好了，现在日日傍晚就能准时下差，比在巡铺屋成日熬夜不知好了多少。”</p>
裴云暎道：“你自己通过的吏目考核，与我无关。”</p>
“那多少还是借了裴殿帅的面子，”申奉应说着，将手里提着的一只小瓷坛不由分说塞到陆曈手里：“这是前头酒楼新酿的桂花酒，过了监察的，二位带回去尝尝，也算我一番小小心意。”</p>
“等等……”</p>
陆曈还未说话，他又一撩衣袍转头跑回石阶，只撂下一句，“这酒不贵，可不算贿赂，陆大夫尽管放心。”</p>
这人从前不愧是做巡铺的，动作矫捷得出奇，匆匆拉着一众同僚走了。陆曈低头，看着手中瓷坛，又看看裴云暎。</p>
“收下吧。”他叹了口气，“回头我叫人把银子送去。”</p>
“……好。”</p>
……</p>
又在潘楼逛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夜色渐深，陆曈才与裴云暎回了府。</p>
银筝已回来休息了，城南铺子忙得很，陆曈也没去打扰她。裴云暎因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叫陆曈先睡，自己在书房将待办公文处理好，夜已经很深。</p>
裴府里安静得很，待他沐浴梳洗过，回到寝屋时，却见寝屋的窗户上，一点灯色仍亮。</p>
陆曈还未睡下。</p>
他推门进去，一眼瞧见陆曈坐在灯下，一手支着下巴似在打盹，旋即笑起来：“不是让你先睡……”目光掠至桌前时，神色倏然一顿。</p>
长案上斜斜倒着一只瓷坛。</p>
那瓷坛看着有几分眼熟，今日在潘楼街东遇到申奉应时，对方强行塞给陆曈的桂花露。</p>
他悚然一惊。</p>
裴云暎伸手扶起瓷坛，晃了晃，里头空空如也，恰在此时陆曈醒转过来，揉了揉眼睛抬起头。</p>
“你喝光了？”他愕然。</p>
“是甜的。”陆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再说了，我百毒不侵，酒量很好，你知道的。”</p>
裴云暎按了按额心。</p>
陆曈的确百毒不侵，因做药人的经历，使得寻常酒酿对她起不到任何作用。当初殿前司庆宴，陆曈也曾凑过热闹，他出门去唤了个人的功夫，回来司里的禁卫已经被陆曈喝趴下一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