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的文武百官十分震惊,不由得都偷偷地窥视着皇帝的表情,白发苍颜的老皇帝软弱地倚着龙椅,眯着的双眼中透着一股谁也说不清的光芒。微微欠身,喉嗓里轻声发出谁也听不清喃喃自语,似乎想表达什么。
怪不得今天清晨上朝时那个太监敢不知礼数的往西阁内窥望,怪不得孙儿竟然不为刘三吾事先说情,朱元璋这样想着,满腹教导朱允炆的话却都憋在了肚子里不能说出来,这还是朕的乖孙儿吗?
朱元璋紧眯着的双眼不由得开始重新审视一下孙儿,傅友德的事情绝非偶然,若是允炆有意而为之的话,那么之前自己猜测孙儿和燕王等诸藩有着戒心错了,难道孙儿防着的一直是朕这个祖父,想到这里,皇帝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嘲弄的微笑,轻轻的说道:“难道仅凭一个久离的傅友德就可以接掌京畿,那也太小看朕的禁军了。”
在远处站着的官员未曾听到,朱允炆却是听了一个清清楚楚,朗声回道:“谢皇上关心,臣还有一事未曾禀明皇上,宋国公日前神智已经渐渐恢复,此次颖国公前往接掌京畿,由宋国公和长兴侯随之陪同,拿的有皇上给臣的监国诏书,应该无甚大碍,请皇上放心。”
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朱元璋此时也在无怀疑,大明最后硕果仅存的两位元勋国公全部在孙儿的掌握之中,要是还觉得事情突发偶然,那他就枉自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了。
开始,朱元璋还以为孙儿纠于郭英和驸马欧阳伦之案的原因,是想借此来攀比为刘三吾等人脱罪,谁能想到,孙儿的胃口竟然比想象中大了很多,自然,只要能接掌、整合京畿之兵,再以储君的身份,基本除了除了名份之外,也就等于一个实际的君王了。
等到那时,要赦免刘三吾等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孙儿真的是好算计啊,朱元璋心里暗叹了一声,要是在往前推个几年,或许早就应该看出孙儿的打算,可是现在出乎预料的却是自己。
“擅捕京畿大员,竟然不通知朕,你还把朕放在眼里吗?”
把这句话说完,朱元璋的头不由的一阵眩晕,胸口同时隐隐作痛,心跳得很快。他二十多年前便染上了这种心疾,后来时好时坏,时轻时重,几个御医皆因为他病重时未能及时遏制,受到诛杀,随着年龄愈大,情况也慢慢的差起来。
“皇上,事发突然,只得权宜行事,况且皇上昨日返京,一路舟车劳顿,允炆实在不忍打扰皇上。”
朱允炆从容不迫,回答的滴水不漏,再加上多年的孝顺名声,加上近几年的监国理政所积累下来的人望,倒是引起了一些朝廷士大夫的赞许。事急从权,这是圣人的教化,君子所为,何况身为储君为皇帝分忧,又是份内之事呢。
从暴昭只凭借朱允炆一句话就立刻退下的举动看出,现在朝堂之上的局势已经起了相当大的变化,朱元璋知道,这是自己近几年来少理朝政,和此次由科举风波引起的百官恐慌有关,时刻揣摩自己心事的百官们,估计早就看出自己想借助科举风波打压一下江南文人集团和压制频繁而发的削藩之声。
不过虽然如此,也不能阻挡他的决定,虽然朕已经托政于你,虽然朕现在陷入被动,就算是拼着郭英同罪,也不能任由江南文官一家独大,朱元璋想到,刚刚有些缓和的脸色又渐渐凝重起来。
潮红之色从脸上慢慢扩充到眼中,朱允炆暗自心惊,但也不惧,只待老朱的下文。
“朕知道了,郭英罪有应得,太孙处理的不错,但是刘三吾等人,却也饶不得,不知太孙有何建议与朕呢?”
“武定侯虽犯死罪,但有功于社稷,又有皇上御赐之铁券护佑,所以孙儿并未将其下狱,而是圈禁在府中,待到有司查勘后,若无谋逆之举,则按照皇上恩赐铁劵降禄、夺恩,罪不至死,至于今日刘夫子等人,全凭皇上裁决。”
朱允炆说完,就后退一步,竟然还不为刘三吾等人求情。不过这个举动落入朱元璋的眼里,心里却是稍感安慰,至少孙儿懂的了置换之法,他明白朱允炆的意思,若是刘三吾等人无罪,则郭英最多是罢职留爵了事,要是自己非杀不可的话,少不了郭英也会被问出来个谋逆之罪。
朱元璋心里冷笑一声,允炆还是太像他的父亲,过于仁慈,如何威慑臣下?现在形势已经尽在手中,还要用区区一个郭英要来和朕置换刘三吾等人的罪责,岂不知身为国君,做事就要不择手段吗?到了此时,还要朕来裁决,难道想借朕手来杀人乎?那就让孙儿看看朕作为帝王的手段。
连片刻都没有犹豫,扬声道:“郭英私蓄家奴,擅杀无辜,借着做寿之名奢侈无度,收受贿赠。论哪一条也该罪,论哪一款也该杀!”
“至于怎么处理,全凭太孙做主,而此等奸妄……。”朱元璋用手指着在大殿中跪着的刘三吾、张信等人,道:“翰林院官官相护,不以公正为怀,反而互相包庇。着刑部将张信、刘三吾等缉拿下狱严加追问…….。”
话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不用了,传朕旨意,除刘三吾行将就木,发配云南外,其余统统斩首,以谢天下!”
“原榜统统作废,将试卷调入宫中由朕亲自审阅,另,着刑部捉拿此次中举士子,严加拷问,看看是谁在朝中为其依仗。”
随着朱元璋的一声令下,在外值守的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使李瑞栋率领着锦衣卫的大汉将军涌了进来,站在跪着的官员身后。
“将这些奸妄贪官给朕拿下押至午门,待到午时三刻,除刘三吾之外,全部处斩,以儆效尤。”
姜还是老的辣,朱元璋冷笑着想。虽然孙儿已经前往控制京畿禁军,但皇宫只要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那一点用也没有,只要自己不愿意,任何事情也不会左右他的决定。
李瑞栋带头应了一声,却是未动,只是转脸看了看在旁边的皇太孙,朱元璋的心里猛的醒悟过来,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叹了一口气,朱允炆走到皇帝的身侧,温言劝道:“皇祖父,武定侯虽然功勋卓著,但若惹的皇祖父如此震怒,要是有伤龙体,才是罪无可赦的地方,请皇祖父暂息雷霆之怒,待孙儿查明之后再行禀奏。”
朱元璋慢慢将头转了过去,竟是看也不看自己的孙儿,向着李瑞栋森然喝道:“怎么,没有听见朕的旨意吗?”
李瑞栋默然不语,却是也没有执行皇帝的命令,朱元璋的心犹如堕入深渊,一沉到底。朱允炆再上前一步道:“皇上,请三思而行,且臣以为皇祖父最近因武定侯之罪过于愤怒,所以处事方寸大乱。依臣之见,皇祖父不若回后宫多休息些日子,养好身体再临朝亲政不迟。”
遂转身令道:“李瑞栋,速将刘三吾等人押会各自府中,然后遣禁军守护,非得到孤王谕旨,不得令其出府门一步,待到圣上身体康复,再行查明真相处置。”
向朱元璋请求道:“皇祖父,今日早朝,暂时就这样,皇祖父稍作休息,待到事情处理后,臣再想皇祖父奏折具禀。”
能怎么样呢?朱元璋心里一下子空荡了起来,就这样了?看着孙儿宣布退朝,然后文武百官山呼万岁后逐次退出,奉天殿内渐渐变得如同此时朱元璋的心那么空荡的时候,朱元璋已经是陷入了迷茫,这“万岁”还是在称呼自己吗?
失神之下,任由孙儿亲自扶着自己,慢慢走出大殿,已近巳时,奉天殿院内只剩下肃立的仪卫,微风吹拂的旌旗,益发显得空荡、寂静。
一顶六尺九寸高的红板竹舆停在丹墀下,轿子红顶朱漆黄峙,近顶装圆框蛤蜊房窗,镀金铜火焰宝,带仰覆莲座,四角镀金云朵。两根挣亮的金黄色轿杆前后两端均以镀金铜龙头、龙尾装钉,四角吊着黄绒坠,镀金纹门,显得金光灿灿,据说原来的轿饰全是真金,朱元璋说过于奢侈,弃之不用、改用镀金,还在《皇明祖训》中规定后世继嗣皇帝擅自更改。
四个抬舆的小太监见皇帝走来,连忙跪伏,十六个戎装侍卫肃立两旁,二个宫女打着两面雀金扇,一名高大英俊的太监执一柄黄罗伞,朱允炆扶着皇祖父,低声说:
“请皇祖父小心身体,登舆回宫吧。”
“罢了!允炆,你陪朕走走。”朱元璋这时才从惊惘中醒来,一摆手,望也不望一眼,径地绕墙而行,朝后宫走去,朱允炆连忙追上,同时向侍侯的太监宫女们挥挥手,让他们离去。
“看来老朱是真的生气了……。”朱允炆跟在一语不发、怒容满面的朱元璋身后,心里想:“恐怕要换成自己,早就已经抓狂了,在这么短时间内从打击中缓过精神,这份定力确实令人佩服。”
可是他也很无奈自己的举动,朱允炆也很想等到自己登基理政后才开始行动,可是他却发现,自己虽然和后世所知历史中建文帝相比,已经积蓄了相当一部分的力量,而且相信也不会犯历史中建文帝那样的错误,对付朱棣的靖难应该是没有问题,但是他却发现,纵然自己改变了这么多,可是仍旧阻止不了历史悲剧的重演,蓝玉当初他没有能力去救,傅友德和冯胜等人是他曲线挽救的,可是当屠刀再次降临到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夫子刘三吾身上时,他才发现,其实自己什么都没有改变。
历史的车轮还是在按照以前的那个轨迹行驶,不同的是,后世的建文帝是在浑浑噩噩中摸索前行,而自己呢,明明知道结果却是眼看着一件件事情在自己身边发生,有的时候,瞻前顾后甚至连已知的建文帝也不如,让他心里充满着矛盾。
而此次科举风波,看上去是一个南北人才的较量,但是其中是不是包含着其他呢?在内厂探子的调查之下,郑九成、徐增寿和其他一些亲藩官员逐渐露出水面,朱允炆不知老朱是否明白事情的根源,反正这次欧阳伦的提前出场,倒是使他下定了走这条路的决心。
因为欧阳伦的出现,使他看到了历史改变的征兆,在史书中被指责为飞扬跋扈和持宠而娇的驸马都尉,在私茶案没有曝光之前提前找到自己,说明了郭英在私茶案中所处的地位,和能预见到自己危机一样的宣布对自己效忠,使朱允炆才从回忆历史中惊醒过来,原来,自己一直把自己看成历史中那个建文帝,一直小心翼翼的在遵循着自己的记忆前进,原来,事情是有转机的。
朱元璋绕过奉天殿,径直朝乾清宫走去。老朱不言语,朱允炆也只是屏着声息紧随着。他深知朱元璋的秉性,无论是从自己知道的历史中,还是凭着多年来陪伴老朱的经验,他都知道朱元璋不是个能轻易放弃的人,而且,自己也监国几年了,对于权力的认知又增加了几分,这种至高无上的皇权,在谁手中,也不甘心就此失去。
朱允炆果然猜中了皇上发怒的原因。但是他只猜准了一半,朱元璋的震怒,固然是因为孙儿出乎预料的行动而触发,但还有一件事更让朱元璋愤恨,那就是自己培养多年的郭英被人抓住一个这么大的把柄,自己近几年来的安排恐怕又要付诸于流水了。
又走进乾清宫西阁,顾不得脱去朝服,便走到御案前坐下,伸手从镀金笔架上取下一支工管狼毫,朱允炆急忙趋前揭开龙纹端砚,轻轻平放,仔细研好墨汁,退至一边垂手侍立。这是他近几年经常做的工作,当然极为熟络,但就不知道老朱要写什么。
铺开印有黄龙暗纹的信笺,将狼毫在砚池里蘸了蘸,疾书曰:
“皇亲每对裴承祖奏章弹劾郭英一案已复核议裁,朕以为合实。但郭英身为皇亲大臣,有失检约,着郭英反躬自省,引以为戒。都察院裴承祖、景清虽攻计之言辞激昂至于夸张失据,也是侠义肝胆,本意乃尽职尽忠,不予切责。”
然后将其递给孙儿,沉声道:“武定侯不能动,这是朕的意思,你仔细斟酌便是。”
朱允炆接过,不明所以,只好看向老朱等待答案,谁知朱元璋并不解释,而是转口言道:“你能这么做,朕心甚安,原先以为孙儿积弱,处处为子绸缪,但是如今看来,允炆你自有主张,倒是朕多虑了。”
没有想到朱元璋会这般说法,一直不相信其不会这么轻易放手的朱允炆显然是呆滞了片刻,随后朱元璋轻轻挥了挥手,有些脱力似得示意朱允炆可以退下,而后道:“关于监国诏书,朕会再行起草一份与你,望朕的乖孙儿能够善加利用,朕是真的有些累,以后,没有十分特别的事情,就不要再来烦扰了。”
朱允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跪下叩了一个头,说了几句祝福安康的话语后,就默然退出,往文华殿而去,那里有很多人在等待着今日的结局。
乾清宫大门在他出来后,轰然关上,朱元璋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真的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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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还是那句老话,很多人都觉得逼老朱让权是不可思议的,虫子请大家注意,是让权而不是退位,猪脚只是要抓住更多的话语权而已,对于老朱,估计不死就退位,藩王们不个个领兵杀往京师才怪。
关于朱允炆的性格,是被大大们指责最多的地方,但是请想想,一个手里只有文人士子的储君,能做什么呢?只有装傻,还不能装的过头,装傻过头说不定就会被废掉,只能做一些皇帝开心的事情,慢慢的积蓄力量,做到一击即中,可能虫子铺垫的多了一些,但是肯定在后面都有交代,请大家放心。
而且虫子交代了,老朱本来就有意栽培的情况下,这种强势在不触及皇帝底限的情况下,是有可能发生的,老朱这么从容,明显是有底牌在手,虫子之前交代的德阳所率领的锦衣卫之外的力量,郭英的作用,老朱为什么要死保郭英,都会在以后逐渐揭开。请大家期待吧。
最后要说,第三卷已经结束了,看情况,第四卷估计就要上架了,晚上还有一个七千字左右的大章,如果能在上架之前码完,就传上,如果不幸赶到上架之后,还请大家多多支持虫子订阅,只有好的成绩,才能让作者更加精心的设计剧情,相信虫子不会让大多数人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