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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夜里下了两个时辰的雨还夹着一阵冰雹,早晨起来不那么热了,空气清新,纤尘不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远处的天空中还集着浓云。
郊野的阵风吹来,爽人心脾。石城门通往江边的小道上,一头小毛驴欢快地踮着四蹄,项下的小铃铛嘎啷啷直响。驴背上骑着一位年过半百却颇有精神的老人,肩后背着一顶青皮斗笠,身穿米黄色杭纺短衫,手捏一把芭蕉扇,矫首暇观,嘴角边挂着惬意的微笑。
毛驴后边跟着个脚夫也有三十五六岁了,同样背着牛笠,只是臂上斜挎着个蓝布包袱,时不时回头张望似是在寻找什么,像极了走访亲友的父子两人。
他们翻过一个松林小坡,便见路旁有几处村舍。越过一座小石桥,走进村里。但见杨柳堆烟,清溪环绕,粉墙青瓦,很是清雅,骑毛驴的老人要下来,脚夫慌忙上前搀扶。
“勤堂,朕渴了,找个人家寻点水喝喝。”
“皇上,”蓝勤堂以食指封唇小声嘘道,“那个朕字不能说的呀!”
“噢,对对,”朱允炆谐趣地点点头说:“但你也不能叫朕......不对,叫我,叫我皇上呀!”
两人相视而笑了,笑得很开心,很自在,很舒展。
他们到达太平镇已近已时。
太平镇是个丁字形的小镇,二水夹流,舟揖塞港。石板长街上肩摩踵接,一片喧嚣。小镇在元末迭遭兵火,洪武年间以后才渐渐兴旺繁荣起来。镇上竟有茶楼酒肆六十余家。
朱允炆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东瞧西望,蓝勤堂紧紧贴着他。一些侍卫便衣打扮正前后左右暗里护卫着皇上,警视皇上身边的每一个行人。
拥挤的来往行人免不了推推搡搡,就有一个担柴的被后边的人拥得站不住脚,担子撞到了朱允炆身上,皇帝猛一个趔趄,蓝勤堂慌忙伸手搀住,担柴的“哟哟哟”非常歉意,“对不起,老人家,我不是故意的。”朱允炆说:“没事没事,人太挤了。”说罢朝右边的一个稍开阔的地带走去。
这儿一溜排着些卖馄饨、面条、炸油条、稀饭、包子的小食摊儿,越过一座拱形小石桥,是一片一面临湖一面小坡的开阔地带,来往行人肩背手提,推车的赶驴子的挑担的匆匆而过,湖里则是舟揖穿梭。
走了一会,朱允炆不由有些气喘,感叹地说:“历朝历代皇帝,吃喝拉撒睡都由太监宫女侍候,真与废人无异。朕虽然不用太监。但是依然如此啊!!”
蓝勤堂嗫嚅着不敢搭话。
朱允炆又说:“勤堂,今日就你我二人微服下乡,你说有多自在。比在宫里快活多了吧?”
蓝勤堂忙说:“是的,是的。”心里别提多别扭了,转过头看看四周隐藏的侍卫,无奈的跟在皇帝的后面。
朱允炆忽然沉默起来。意识到自己这次只带着蓝勤堂出门,是寻踪怀旧呢还是逃避什么呢?他似乎陷入迷蒙混沌的梦幻中,可能是寻踪,也可能是逃避。他带这蓝勤堂在湖畔漫步,慢慢的走着。
日中时分。朱允炆带着蓝勤堂来到镇上一家傍湖临街的天外客茶馆。已热得汗流浃背,使劲地扇着手中的芭蕉扇。
他们在楼上一间凭临荷塘的桌边刚坐下,便有茶房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一口气报了碧螺春、龙井等七八种名茶细点。在宫中喝遍天下佳茗,只点了一壶山寺野茶。要了两屉小笼包子,四碟小菜,酱豆荚五香蚕豆、采石干、无锡香菜。
混迹在喧喧嚷嚷的茶馆中,两个人对坐饮茶小吃。谁也没有在意他们。蓝勤堂审慎地扫视一眼周边的茶客。就发现七八个面目熟悉的侍卫化妆成客商模样杂坐其间。
朱允炆凭窗眺望湖荡,这景象恍然如昨,记得有一年与杨蝶、小维、还有谁呢?不去想了,他们一起赏荷的情景,杨蝶、小维的浓浓兴致,手下们融融乐趣。作诗联句罚吟罚唱的欢娱喧嚷,俨然萦回耳际。于今景色依旧。往事已逝,世事浮沉。过眼沧桑,不觉升腾起缕缕伤感和莫名的惆怅。
从皇帝的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窥探出朱允炆正在回忆过去,蓝勤堂那时还小,长大之后就开始帮朱允炆处理锦衣卫的回去,也不知道皇帝此时在想什么,但这次出巡,皇帝本来就是为了散心,怎么才能不让皇帝回想过去呢?旧地重游,人世全非,览物思情,必生怆凉矣。
急着想个办法来岔开皇上的忧思,忽然看见一个唱小曲的女孩正走过来,连忙小声地对朱允炆说:“皇……老爷,唱小曲的来了,老爷想不想听听?”
朱允炆从沉湎中侧过脸来,见小女孩正在几步以外边敲两头鼓边唱小曲。女孩只有十二三岁,长得很娟秀,她身边一个中年男子操着胡琴和笛板。
朱允炆早就知道,江南市镇茶馆,往往有江湖男女演唱的南词,滩簧、花调、大书、道情、戏法、隔壁戏、木偶戏。花鼓调、莲花乐等俚语村调,难登大雅之堂,在宫中绝听不到,而那些阳春白雪古板单调的宫廷乐曲实在听腻了。他少年时在民间常听小曲,自己也会哼几句凤阳花鼓调,所以听到这小姑娘腔如出谷雏莺婉转啼鸣不觉感到亲切,饶有兴趣地支颐倾听,那女孩正唱的是:
我杨家为社稷忠心耿耿,赴国难从来是自请长缨。
孩儿们在疆场多殉亡命,抗辽兵老令公忍痛出征。
望边关恨奸佞心如火焚,急国仇思家恨等待面君。
却是《潘杨讼》,也就是讲宋朝的时候,潘仁美陷害杨家将的一段戏文,小姑娘唱的是有滋有味,唱罢,茶客们纷纷给那女孩施舍些纸钞、铜钱。朱允炆也笑了笑,叫蓝勤堂给唱小曲的一张价值小钞,唱小曲的父女惊喜异常,从来没有人给过这么多的赏钱,趴在地上给朱允炆磕头。
茶馆里乱哄哄高声大哗高谈阔论。这些茶客大体是商贾小贩,四乡村民,每天早晨由各乡村开船来埠,中午由镇还乡,到镇后便步入茶馆。茧、丝、新米上市时,茶馆成了乡人探听市价行情之所,而那些经营丝茧米以及其地土产的掮客也出没活跃其间,从中撮合,赚取佣金。
也有些闲适老人地主绅董书生学子在此饮茶聚谈,而那帮市井无赖游手好闲的纨挎子弟也往往跑到茶馆厮混。
朱允炆一边饮茶一边欣赏,不时看一眼喧喧嚷嚷的茶客。邻桌两位老人的闲聊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们的桌上摆着两只精致的鸟笼,似乎都是画眉。一位精瘦老人看上去已年逾古稀,眉毛胡子全白了,但精神矍铄,声音宏亮,穿白色夏布衫裤,摇着一柄绘画折扇;另一个老人很胖,像个罗汉,年纪约在六十开外,穿一身象牙色纺绸衫裤,他敞着前胸,不住拿手巾往头上胸前揩汗。
朱允炆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倾听着他们的交谈,那胖老头探身对瘦老头笑道:
“老哥,刚才那唱小曲的词意你听出来了么?那原是杨家将满门忠烈,却被人陷害的男丁难存,看来本朝也要出现那种状况了?”
瘦老头将折扇一合,在桌上点两点,又指指上面,说:“本朝建文皇帝圣明天纵,革新吏制,励精图治,普天之下确是欣欣向荣。听闻皇上仁慈,颇有仁君之风,对待一些有罪的大臣都网开一面,哪能出现这种情况。”
“嗨,那是前些年,果然暖风细雨,润物无声的,如今就不同了。”
蓝勤堂一听汗都出来了,刚想找个借口前去阻止,却被朱允炆用眼神制止,只能在那里尴尬而又心里害怕的陪皇帝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