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舞罢,然后领着众人绕过假山,只见临湖边搭着一座戏台,红灯高悬,彩旗飘扬。台上正演着杂剧《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关羽面如重枣,手捧长髯,周仓双手抱青龙偃月刀侍立于后,关羽正唱道:
…………
水涌山叠,
年少周郎何处也?
不觉的灰飞烟灭,
可怜黄盖转伤嗟。
破曹的樯橹一时绝,
鏖兵的江水由然热。
好教我情惨切!
这也不是江水——
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
郭镇和朱高炽一起,时而豪论,时作低语。穿过一片灯影浮月的池中曲桥,便见池边罗列十座精巧别致的红罗帏幄。郭镇面向纷至沓来熙熙攘攘的宾客,兴奋地高声说道:
“众位大人,老朽感谢各位盛情,特效南唐后主营造红罗亭十座,虽比不上李煜奢侈豪华,却也显得新颖俏丽,各位大人如有兴致,尽请入内小憩。”
众宾客三五成群,次第走向红罗帏幄,在一片惊嘘中,纷纷进入幄内。紧随郭镇的朱植、朱高炽、凤阳知府袁泰、河南按察兵备行台指挥使崔建社等见罗帐门口两名侍立的艳装少女轻挑绣帘,便见幄内四壁角上悬挂着小巧玲珑的八角宫灯,靠里两角置立红木花架。一盆春兰秀叶滴翠素馨初绽,散发出阵阵幽香;另一盆山水盆玩,碧漪横舟,峰峦参差,咫尺之间犹瞻万里之遥。红毡地上摆着八把镂花楠木椅夹着檀木茶几。月色透过红罗纱与幄内灯光交相辉映,袅袅檀香,汩汩流泉,仿佛置身碧城仙境。
“姑父,亏你想得出这个主意。”朱高炽坐下后感慨地对郭镇说:“你这般铺排,要花多少银钱?”
郭镇叹息道:“唉,岁月如斯,浮生若梦。金钱富贵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到了这把年纪,我是把什么都看透了。吃了半辈子的苦,还不该享乐享乐么?”
侍女提着金耳翠玉壶在每人的青瓷盖杯内注入沸水,纤手轻柔。滴水不溅,凤凰三点头,碧绿的茶汤便溢出股股清香。与兰花的幽香交融浮荡,沁人心脾。亭内灯辉红晕,侃侃而谈,幄外竹影摇月。声声悠扬。茶汤入口更觉品味不同。
“嗯!好茶!清明前茶确是嫩香寒冽。”凤阳知府袁泰抿了一口茶啧啧称赞道,“入口纯正,绵甜芬芳。”
“久闻袁知府是品茶方家。”郭镇探身问道,“老先生能猜出此茶产于何方么?”
袁泰又端起盖杯抿了一口,细细品嚼。抹了抹花白的胡须,很肯定地说:“此茶味谈隽永,甘冽微苦,当为宁国府徽州府交界之黄山所产。”
“袁知府果然好功夫!”郭镇击掌道,“此茶正是黄山云谷寺采制,名曰云谷银毫,乃进贡皇上之明前佳茗,还是前年我进京述职。皇上赐给我的。”
朱高炽一笑。说道:“冲泡云谷银毫十分讲究,一旁鉴赏可谓是美不胜收,堪称奇观。”
“噢?”郭镇、朱植等人都好奇地把注意力转了过来,“请世子快说说看,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姑父,请取沸水。”朱高炽向郭镇伸手说。未等吩咐,侍女已提来沸水侍候。朱高炽漫卷大袖,打开精致的镶金紫檀茶叶盒。熟练地以茶拔挑出少许茶叶赶入薄如蝉翼的白瓷盏内,绿莹莹毛绒绒的茶叶整齐划一。他接过侍女手中的茶壶,亲自冲注。
“诸位请看。”朱高炽将沸水轻点入盏,说,“这茶叶在盏内三上三下,神如鲜活。”盖上茶盏,神秘地笑道:“各位请注意,我说的那奇观,顷刻便会出现。”
他这么一说,几个人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探视着朱高炽手指间夹着的盏盖。
“快看!”朱高炽迅速揭开盏盖,顿时有两道白烟升腾而起,“喽,看啦,腾起的白烟变成两只白鹤振翮而飞,诸位,看到了么?”
众人面面相觑,哑然失笑,却都言不由衷地道:“看见了,看见了,好像是两只白鹤腾空飞走了。”
“诸位再瞧,”朱高炽指着盏内,“这云毫如春笋破土,似美人玉立!”
这回看的很清楚,云谷银毫在盖内水中恰如嫩笋,毛茸茸地站立着,倏忽间,玉立的美人缱绻卧下,中;司一孔,形如菊花铺地。
“这叫做翡翠奇苑!”
“唏,妙哉妙哉,确是奇观。”
朱高炽在众人的啧啧赞叹下越发兴奋,红罗亭内红纱灯下更衬得俊逸风流,越来越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滔滔不绝地论起茶经来:
“自古饮茶乃士大夫风雅之举,所谓飘逸恬淡,栖神物外。韦应物云,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此物信灵味,本自出山源。李白云,根柯酒芳津,采服润肌骨……等等。而如今饮茶,在下以为当饮之宜饮时之宜——”
朱植笑着插问道:“饮茶还有饮时之说?”其实他早就知道饮时之宜,明知故问,为这个侄子助兴罢了。
“自然有,”朱高炽转动双眼,屈指说道:“饮时之宜当为如下情景:心手闲适;杜门避事;鼓琴看画;夜深共语;窗明几净;洞房阿阁;宾主款押;佳客小姬;访友初归;风日晴和;轻阴微雨;小桥画舫;茂林修竹;课花责鸟;荷亭避暑;小院焚香;酒闹交游;清幽寺观;名泉怪石……”
郭镇大声粗气地打断朱高炽的话头,说:“喝茶便是喝水,渴了便喝,哪有这许多杂气。俺是粗人武人,那有这许多劳什子名堂。比如今日俺多饮了几杯寿酒,便要牛饮茶水以茶醒酒,以茶除醉,哈哈,这也能叫做饮时之宜吧。”
“也是饮时也是饮时!”朱高炽尴尬地笑道,停止了他的饮时之宜宏论,岔开了话题,“今日姑父以御赐仙茗款待,不胜荣幸。加上这泡茶的水鲜活、轻盈、甘例如醴,更是锦上添花。”
朱植插科打诨:“噢,泡茶的水又还有讲究?”
“嗯,大有讲究。”
朱高炽胸有成竹地道:“叔叔考我,学生便交答卷:此水性寒,味甘,应是冬雪融化之水。”
“嘿!世子识水之性如此精深!”郭镇惊奇地说,“果如世子所言。去年冬天连降数日大雪,你姑姑这园中竹林尽覆雪被,途命童仆于第一场飞雪后扫尽竹叶上的积雪;再下雪后,将叶上覆雪用干净拂尘赶入瓷缸,共得二十余缸,封好缸口,埋入花园深处,今年取出煮沸之后,便是这冲茶的水了。”
凤阳知府袁泰夸道:“世子识水之精,堪与茶仙陆羽媲美。《煎茶水记》载,李季卿命军士为陆羽取扬子江南零水煎茶,由于船颠水溅,到岸后只剩一半,军士便汲些岸边水充数,陆羽以构搅水说,这固然也是江水,但却是岸边之水。今世子能识此水为冬雪所融,与茶仙识水乃有异曲同工之处。”
谈笑一阵,朱植将话锋一转,说:“高炽啊,最近都做些什么呢?也不见你的消息,听说你接到圣旨准备进京,还以为今天你不会来了呢!”
朱高炽一愣,心想这个平时好板着脸的叔叔忽然提这何故?但旋即镇静自若,笑道:“皇上召见侄儿,也不是说即刻就去,怎么也要等姑父的生日过完之后吧,侄儿明天就启程京师,万万不敢耽搁的。”
郭镇闻听朱高炽就要进京,正要说话,却看见朱高炽好像给他使了个眼色,于是马上就住嘴,把话题引到别的方面去了。但是这一切,都落入了凤阳知府袁泰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