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七仓颉之道
地界,东胜神州北,蒙古。
蒙古铁骑大军踏过的村庄就如同被收割过的土地,一片荒凉,那火红的残阳倾泄下来,更是将一切都染成了死寂的血色。极目望去,曾经的万里沃野,哪里还有一点生机?唯有四处累累的白骨间,一群群野狗在百无聊奈的徘徊,和着天空中哀鸣的寒鸦相互倒影。
古道上远远的走来一位青袍道人,面容清奇,雪白的头发上挽一发髻,在这古道斜阳中,亦是一层不染,好一番超凡脱俗的仙风道骨。道人手中执一青色长笔,笔尖霞光缭绕,变幻莫测,似那苍生万物尽在指点之中。
这位道人正是那玄木岛亲传第六弟子,号称人间“字祖”的仓颉,仓颉在商周封神量劫后,尊李松之命,出玄木岛而去地界历练,如今几千年时光眨眼即过,仓颉虽收得嵇康等“竹林七贤”为徒,创下了玄木岛青云门,执地界修真门派之牛耳,然仓颉于自身机缘的找寻上,依然还是浑浑噩噩,了无头绪。
近些年来,蒙古铁骑在北俱芦洲崛起,行大肆屠杀之事,天地三界戾气盈沸,如此种种,使得那号称人间净土的青云山也不再清净,仓颉有感于此,遂一人一笔,飘然下山,在尘世间游走。
玄木岛以守护人族为责,而仓颉身为李松门下的唯一人族出身者,对人族的感情更是深厚无比,仓颉这一路走来,入目处尽是疮痍,数十年前还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东胜神州几乎在一瞬间就变成了人间地狱,冤魂怒号日夜不息,即便仓颉修心养性得再好,也是对巫族蒙古的忿恨一日更增一日。只盼张百忍刘伯温领导的西明大军,能早日将蒙古杀败,好报得这人族的血海深仇。
这时,古道上一片哀鸿之声随风传来,仓颉抬眼望去,只见一群百姓蹒跚走来,个个衣衫褴褛,菜色的面上满是彷徨,显然是逃难的人们。不时有那血泪呜咽声响起,不是痛哭幼儿的夭折,就是嚎啕老父的丧命。
仓颉长叹一声,颓然无语,这样的场景,仓颉已经见得太多,天地不仁,绝非仓颉一介金仙所能改变。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惊恐的叫了一句:“那蒙古鞑子来了!”顿时间,人群中一阵骚动,众人提老抱幼,没命的望前方逃窜起来。中间有一小孩,在拥挤的人群中被踩倒在地。一老汉回过身来,一把牵住小孩,却是从小孩身上掉下一本书,那小孩正待去捡起,老汉一个巴掌便朝那小孩拍去,骂道:“连命都没了,还要书做什?”
仓颉眼尖,看得清楚,那是一本《字经》,上面记载有仓颉所造出的两千字,作为识字的启蒙读物,在地界流传甚广,人族学子几乎是人手一份。
小孩顿时便哇哇大哭起来,躺在地上打着滚不肯走,那老汉年老力衰,竟然拉扯不动,只一屁股坐在地上,捡起那本书,朝着小孩子砸去,嘶吼道:“你爹读了一辈子的书,又有个屁用,去和那鞑子理论,还不是被那鞑子一刀就砍成了两半,我倒情愿你爹大字不识,也好和我们一起逃命。”
老汉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一把就将那《字经》撕成两半,甩在地上,又狠狠的踩上几脚,骂道:“那天杀的鞑子,专门找读书人的头砍,这书已经害死了我儿子,如今又要害死我孙子,可是要害死我一家人啊!”
老汉想起了儿子的惨状,又见自己爷孙两怕是无力逃生,凶多吉少,只越来越是伤心,也在痛哭起来,搂着小孙子的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泣道:“你爹当年一心想要读书,我便不赞成,想那仓颉大神造字的时候,天地间的鬼魂都在哭泣,哪里会有什么好事?乖孙儿,若是那些鞑子看见了你身上的书,还不第一个将你杀了,可叫老汉我怎么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听在仓颉的耳中,浑如晴天一声霹雳,直在仓颉脑海中炸响。仓颉当年在李松的指导下,冥思苦想数十年,将头上青丝都惹成了白雪,终于造字延续了人族文明的传承,而获大道祖鸿钧天道降下大功德,千万年来仓颉所听到的无不是歌功颂德声,没想到今日仓颉竟然在一人族普通老汉的口中听到了去前所未有的批判声。
地界一凡人妄语而已,以仓颉原本的性子,顶多一笑了之,奈何仓颉这千万年来苦苦寻求大道,心中执念已生,此刻突然听得老汉这等话语,只当自己造字过程中或有罪孽之事未明,才导致自己大道不成。
也怨不得仓颉执念,想李松收得的七位亲传弟子中,竹灵梅韵一定天下流通、一定天下尺度,助三皇五帝教化万民而证就准圣;袁洪在商周封神大战中炼心而证就准圣;后羿嫦娥虽历经千辛万苦,但仗着手中的无上宝贝,也是证道;至于那韩非,便更是天地间的异数了。唯有这仓颉,似是被人遗忘了一般,一直不得突破。
仓颉心中迟疑,终究还是走上前去,手中春秋笔一挥,与那老汉傲然而辩驳道:“昔日仓颉在人族圣父玄木道长的指导之下造字三千,功利于千秋万世,是日道祖鸿钧天道降大功德,处处下黍米之雨,洪荒万民皆念其德,何来鬼魂哭泣之说?”
仓颉造字乃是千万年前的事情,仓颉又少在地界走动,这些过得几十年便要去那黄泉路上喝一碗孟婆忘情水的凡人们怎能兼得仓颉的真面目?老汉在伤心之余更是想不到仓颉这种传说中的人物便活生生的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仓颉气度不凡,若在平时,老汉怕是要唯唯诺诺,以礼相待,但此刻老汉爷孙两命在旦夕,也豁了出去,老汉见得仓颉语调中的自豪憧憬,只冷哼一声,擦了一把眼中浊泪,道:“老汉我平日听那说书先生言:仓颉造字,世事便从此有了记录,因此民智日开,民德日离,欺伪狡诈、争夺杀戮由此而生,天下从此永无太平日子,连鬼魂也不得安宁,所以鬼魂自要哭了。”
老汉说罢,呸的一口唾在那地上的《字经》上,也不理会仓颉,一把拉起那还在地上哭泣的孙子,向着前方人流奔走,逃命去了。
仓颉却一下子脸色惨白,懵在了那里动弹不得。这世上的所有原罪,真是因为我仓颉造字而起的么?仓颉顿时浑身大汗淋淋,几如虚脱了一般。
所谓执念,便是一条永远也无法走出的死胡同。仓颉如今执念已生,站在那里,脑海中进行着天人交战,哪里想得明白,愈是想,便愈觉得老汉话语的正确。
鬼魂都在哭泣,鬼魂都在哭泣!仓颉口中喃喃自语间,失魂落魄,只觉自己心中的信念在这一刻便要轰然倒塌,“噗嗤”一声,仓颉喉咙一甜,嘴角鲜血已经溢出,亿万年的追求竟然就这样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仓颉怎能承受其重?
一阵风沙扬起,将那地上被老汉撕碎的《字经》刮起,飘向那原野的离离杂草间,早丛间一具骷髅静静的横卧在那里,那骷髅才死去不久,可尸体的肉身早被苍鹰豺狼咬去,只留下森森白骨上的些许肉末,在一阵阵恶臭中,被盯着一蓬苍蝇。《字经》飘过见,那苍蝇嗡的飞起,旋即又继续落下。
仓颉彷佛看见了那骷髅黑洞洞的眼神正在向着自己控诉:看,正是你造的字,而引起的杀戮!
“啊!”仓颉在也忍不住,抱头仰天呐喊起来。
突然传来一阵阵马蹄声,紧接着一阵阵“桀桀”怪笑声在仓颉的耳边响起,几个蒙古战士手拿砍刀,跨骑在高头大马上,正围着仓颉打转,眼神就如那见了兔子的老鹰,满是戏觑,向来是在思考让仓颉如何个想法。
仓颉虽是道人打扮,但这些蒙古鞑子生就力大无穷,再加上有那巫人血统,肉身对那些寻常道法并不害怕,所以才敢如此放肆的对待着仓颉。
仓颉正处于暴走的边缘,这些蒙古鞑子的行为无疑是在火上浇油,顿时便将仓颉点燃,仓颉脑袋中轰然一声,变得空白起来,一会儿交织着鬼魂的哭泣声,一会儿交织着地界此起彼伏的杀戮声……
那鞑子见得仓颉双眼通红,浑身猛然杀气凛冽,也是觉得不妙,几人一声呼啸,举起手上大刀,便朝着仓颉砍去。
“阻我者死!”仓颉一声怒吼,手中春秋笔乱舞,那几个鞑子如何是仓颉的对手,片刻间。几个鞑子连人带马,被仓颉搅得个支离破碎。
仓颉那身一层不染的青色道袍上已经沾满了斑斑血迹,站在满地的残手断臂间,闻着腥风血雨,仓颉突然觉得一种发泄的快感。
不是说,这天地间的战争乃是因为我仓颉造字而起的么?那好,今日我仓颉便以罪赎罪,以杀止杀,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仓颉带着这样一个模糊的念头,望北一路朝着蒙古帝国大营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