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夜飞鸾都呆在和允的房里,和允眼见飞鸾的神情,垂着眼睛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一向不善于说这些话,更何况,深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私心,让他不愿意去开口。
和允在心中恨自己,怎么可以这样自私,明明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独自霸占着妻主,而寒初却一个人独自守在这偌大的府邸,之后还历经艰辛,随着汉王被困在一字峡那样险恶的地方。
但是……
清晨带着几个随行的艾家子弟回到府上的时候,寒初已经打开了府门,本以为是为了迎接飞鸾的,却在进门的一刻被几个粗使的下人狠狠按住。
和允惊讶,无辜,下意识的准备反抗,抬头却见寒初一身正装立在主院之中。
其实不过几个粗手粗脚的汉子,凭他的身手,根本无需用力就能脱身而出,可是寒初的一句话却让他放弃了反抗的想法。
“和允,今日艾家后府上的家法,可还能治得了你?”寒初的声音冰冷,高高在上,让他一瞬间有那么一点恍惚,好像从来都不认识这个人一般。
后府上的家法,管的就是府中夫侍侍人,便是你身手再好,地位再高,在妻家也得服管教。和允虽然幼时便被送进沐恩营中,这些东西,却还是知道的。
寒初是常侍,如今妻主出门在外,嫡夫又不在身边,他确有执家法的权力,但这还是那个平日里虽不多话却平易近人的寒初,还是那个哪怕身陷囹圄仍然不忘丢下一支发簪救人的男人么?
一路上,和允与寒初一直相处极好,那面上对妻主尚且不太露笑容的脸上,对着自己总是言笑晏晏,不嫌弃他粗苯,教他下棋、读书……
和允的心有点凉,却还是仰头去看了寒初一眼。
明明是风平浪静的表情,和允却突然觉得那眼睛里似有什么无法言说的东西。
当时整个艾府的下人都在,团团的围了一个半圆,眼巴巴的看着和允,便听见寒初又说了几句话。
和允有些恍惚,隐隐只听到寒初反反复复提了许多遍家法,然后便当着众人的面令人按到了他,狠厉的发话打了五十个板子。
直到板子落在身上的一刻和允才终于确定今日之事必有内情,否则,那板子落下来又怎么会是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五十下,说不疼是假的,但是却还不及当年沐恩营中的五下来的严重,就连背后有些黏腻的感觉,也没有半点是自己身上的流出的血。
寒初指着伏在地上,身后“血肉模糊”的和允,对着府上一众服侍的侍人道:“咱们府上的规矩严,原本我一个人主事,只要不犯着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但如今主子既然已经回府,今儿我在这儿就把话说明白了,各人做好自己手头的事最要紧,眼睛看该看的,嘴巴说能说的,否则,我可不管你在主子身边如何得脸,可清楚了?”
一众下人哪想到看上去那么孱弱的一个人,下起手来竟是如此狠毒,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出一声。
“你,可知错了?”寒初说完那些场面上的话,在回过头来对着和允问道。
和允心念电转,只道寒初不过是借着自己犯下的错误立威罢了,再一想自己原本也是有错,离家出走月余未归,想到当日在京郊惊险重重时飞鸾的脸色,和允也难免惊慌。前些日子想来是飞鸾忙于正事没有机会过问,如今回到京中还不知要怎么清算,寒初这样作为,未必不是帮他挡了一场真正的责罚,于是便顺着寒初的问话低声回应:“下侍知错。”
寒初冷声道:“既然如此,便自己跪倒西院里反省去吧。”语毕一甩袖子转身走了。
艾府原本的下人早在之前吕泓的清洗之下人去楼空,如今这些都是吕汉从宫中低等的侍仆中拨下来的,这些人虽然干着宫中最低贱的活计,受尽欺压,却从未在主子的身边服侍过,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眼见寒初已经进了房间,仍然没一个敢走到和允的边上哪怕伸手扶上一把,好在和允并不算真的受伤,倒也能自己起身。
西院是寒初住的地方,经这么一闹,更没人敢随便进去,和允左右看了看,见石桌下的地方空着,又不挡路,才自己选了地方跪了,直到飞鸾回来。
不是不能劝的,其实只要解开身后寒初令人上了药缠好的绷带,让飞鸾看清楚他身上其实不过一点红肿淤痕,飞鸾便能直到今天的事情必有内情,可是面对着飞鸾拿着手巾一点点的替他擦汗,坐在身边为他掖被,那些话和允就说不出口了。
自私就自私一点吧,寒初那样的男人,那么聪明通透,怎么会真的委屈了自己,又怎么会任由飞鸾误会他,所以,只要一个晚上好了,今晚之后他就把事实告诉妻主,让她去听听寒初的解释。
和允悄悄的闭上眼睛,假装睡去,他累了,所以睡过去了,这样,飞鸾就不能怪他隐瞒了吧。
闭上眼睛的男人嘴角扬起一丝笑,这样温柔以待的妻主,不要说他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影卫出身,放眼天下,又有哪个男人不想独自霸占了。
艾飞鸾也是一身疲累,竟然不知不觉间靠在和允的床头睡了过去,和允半夜醒来,见飞鸾睡的难受,还下床来将她搬到了床上。
次日清晨,飞鸾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宫中的车驾已经等在府门外。
内侍一叠声的恭喜飞鸾,说是陛下一早醒来就着人带着御医前来探望,看看鸾卿酒醒了没有。耳听着那内侍一口一个天恩浩荡,飞鸾头都大了。
由着御医把了脉,又来了两剂温补的方子,飞鸾反正也没打算吃,就将药方随手递给了来上茶的下人,回道:“多谢陛下牵挂,微臣只是不胜酒力,并无大碍,烦请姑姑带个话了。”
那内侍笑道:“哪里用得着奴婢呢,陛下说了,若大人无碍,就请早朝之后御书房伴驾,陛下还有话说。”这话说的一脸含蓄暧昧,让飞鸾一脑门黑线,也不知道吕汉究竟为什么如此急切,弄得倒像是有不可告人的事一样。
内侍见飞鸾不解,又言道:“大人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再过几天,郡主下嫁,大人和咱们陛下不就是一家人了么。”
飞鸾脸色一变,她知道吕汉有意撮合吕凌与自己,倒没想到吕汉会这样放出风声,甚至半点不考虑自己的意愿,若是发下圣旨,事情岂不是没了转圜的余地?
她有点难以理解,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吕汉这是嫁弟弟,可挑上自己这样一个早已经有家有室还有了女儿的人,岂不是要耽误吕凌的一生?
霍然起身,艾飞鸾对着外面道:“更衣备车,我要入宫面圣。”
盛京禁城永远都是那副样子,累积千年的皇宫刻上了岁月的痕迹,却也沉淀出了只有天子居处才能有的凝重气势。
长街永巷,殿宇林立,高耸的建筑拖着深深的影子盖在地上,显得十分压抑。
黄金囚笼,外面的人想尽办法进来,却不知道这其中究竟埋葬了多少枯骨,多少沉冤。
马车辘辘,一直走到了长街尽头,艾飞鸾下车上轿,再一路往御书房而去。
如今盛京大乱初定,成宣帝数月未临朝,积压下大堆麻烦留给吕汉清理,艾飞鸾就坐在御书房的偏殿中喝着茶静静等候。
她如今空有爵位却不过一介商人,在朝中并无职务,是以也免了早朝辛苦。直到快过了晌午,吕汉才散了朝,一路走回御书房。
艾飞鸾听见动静,走出偏殿伏地叩拜:“微臣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
吕汉的声音冷而硬,抬脚便从飞鸾身边走过,似乎朝中有些不愉快,这时还带着怒火。
艾飞鸾心中暗暗揣摩,却也不动声色的跟进了御书房中。
内侍上了茶便退出去,这一次吕汉却没有客气的请飞鸾坐下,反而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艾飞鸾琢磨今天上午内侍的话语,知道吕汉就算吕汉今天接到了消息,大约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翻脸,毕竟岭南虽然偏远,却将整个大曜的盐路握在手中。
一君一臣一坐一站,默默对视了半晌,吕汉突然抄起手边一份奏折扔了过来,正落在飞鸾的脚下:“自己捡起来看!”
艾飞鸾心中略微一惊,心道难道是弘懿的动作太大了?
但表面上却不敢怠慢,急忙将地上的明黄色折子捡起细读,却是一个御史台的奏本,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其实中心意思就是一个:世袭永定公府之主艾氏飞鸾,治家无方,不堪大用,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连自己家里几个男人都管不住,又哪里有本事为君分忧?
艾飞鸾一愣,那奏折上明明白白写着和允先前私自离家的例子,连时间都标的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