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葵元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早有预感,或者不能说预感,要说很早以前就知道,一场人类战争史上最壮观的战役已经拉开了帷幕。这时候,他,参议会第一任议长的儿子,西点军校的高才生,外交部两届部长,陆军上将洪葵元,却在战争即将打响前坐在疗养院里闻闻花香,听听鸟叫,看看鱼游,一群穿着白大褂的所谓天使围在他身边。
不,他一点也不希望把现状维持下去,这不是一个高贵的斗士应该待的地方,他应该和部队在一起,闻的是硝烟,听的是爆炸,看的是火光,应该是一群穿着军服的精干勇士鱼贯而来,站在他面前接受他的命令,只要他说一句话,就有无数的敌人――或者无数的自己人,总之一切都因为他说的话――倒在血泊中。
战场是军人的天堂,疗养院应该让那些没有用的苟延残喘老头住下去,而不是他。他应该在指挥部经常去说“我命令”,并且经常写“我决定”,可是现在,随着副官带来的最新决定,巨大的失落感就紧紧围绕在他周围。
怪谁呢?毫无疑问,应该把倒霉的事情归咎于车祸,只是能把责任归咎于驾驶员头上去吗?不能,驾驶员是无辜的,他为了避免一头撞到前面触了地雷的汽车,猛打方向并没有错,或许,当时踩急刹车更合适些,只是在事情已经发生后再去评判驾驶员当时该采取哪种避祸方式,这显得很无聊。
在自己住院期间,经过审查认为责任不在他一边的驾驶员,多次哭丧着脸,好象死了爹娘――这比喻实在不恰当,或者可以用全部家当被小偷偷走了?――跑到医院里,看望自己。或许他觉得这样会减轻自己的罪责,真是傻孩子,他又有什么罪?相信从今往后他会过分的小心谨慎。当然,等自己离开疗养院后,这个胆小了的驾驶员是不适合给自己开车了。
无法责怪驾驶员,那么应该怪罪地雷了。那么长的公路,就那里还有一颗漏网之鱼,堂堂上将的车队刚好一头撞到这个漏网之鱼上面,并且还是上将前面的警卫车,从概率上面来说,这比自己买彩票中头奖还要稀罕,可自己却偏偏中了头彩。怪前面警卫车打滑吗?下雨天在山路可是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怎么能责怪那些忠诚的战士呢?
看起来谁都好责怪,却有谁也怪罪不了,最后要怪只能怪老天太会折磨人,竟然在这个节骨眼让自己住进这该死的疗养院!
新的战役即将打响。按照计划,在巴尔干战役开始后没多少时间,中国远征军就要和英军一起在西西里岛进行登陆战,只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快,这边巴尔干登陆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那边进行西西里岛登陆的准备工作还没有全部完成。这该怪谁?或许和自己在决战即将到来前出了车祸,不得不离开指挥岗位一样,要怪老天爷吧,如果不是老天不好,让西西里岛距离中国那么遥远,哪怕近上一半路程,战争准备工作也早就可以结束了。后勤,该死的后勤,他让强大的中国军队在这场战争中,只能用一只拳头打人。
在知道西西里登陆无法按照原定时间进行后,作战部的那些天才的纸上谈兵参谋很快又制订了新的作战计划。大的指导方针没有变动,只是将原来的“小银河作战计划”,修改成了“大银河作战计划”。别看只是一字之别,那可是小与大的区别啊!
美国的参战,对协约国来说是好事,同时对制订中的“大银河作战”来说,又增添了不少变数,那些天才的参谋们与英国、美国的天才一起,把这个计划改了又改,一直改到面目全非为止,当然,宝贵的时间也在那些天才们彼此扯皮中白白流失,虽然准备投入欧洲大陆的百万中国军队已经抵达各港口,三十万美国军队也在计划制订完成前,就乘坐轮船到了英国。
现在,一切都好了,计划制订完成,部队集结完毕,物资堆积如山,行动时间已经确定,虽然这时间刚好是那边雨季,可战争是一种赌博艺术,你知道在雨季进行登陆作战有着太多的困难,敌人同样知道。而规模越打越大的巴尔干又吸引了同盟国太多注意力,如果时间继续拖延下去……战役的突然性将无法达成了。
现在正是时候!可这时候作为希望成为民族英雄的你,却必须坐在轮椅上,看着那个原本属于你的座位,由别人坐着,去成为万众膜拜的英雄。
这种想法让洪葵元上将感到无比沮丧。
洪葵元转动轮椅,在原地打了个圈,看看周围没有医生护士,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伸出没有被捆绑的左手,从军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雪茄,叼在嘴里,再掏出打火机,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
出了车祸后,因为伤了神经,洪葵元脖子被石膏固定,医生严厉禁止上将在治疗期间抽烟,虽然上将说过“雪茄比我性命更重要!”显然,在医生眼里孰轻孰重有着和上将不一样的理解。
医院中医生是上帝,不管是上将还是二等兵,在医生眼里,他们都是病人。上将虽然抗议过,可那些医生显然不认为一个病榻上的将军还有什么威严可谈,那些医生只会哄孩子一样让他“乖”,至于抽烟,而且还是雪茄,那是绝对没有任何通融余地的。为此医院还警告过上将的随从,告诉他们为了上将身体能够早日康复,不出现任何意外,让他们切实做好监督,决不能给上将任何抽烟的机会。
洪葵元为此发怒过,咆哮过,甚至以遣散随从威胁过,可那些胆小的家伙们,在听了院方警告后,真的不光不给上将雪茄,还总是跟个婆娘一样,唠叨着“只要再过一个月,想抽多少就抽多少,现在不行。”,从一月份唠叨到四月份,已经再过了三个月了,那些人还要他“再过一个月”!生活不能自理的上将在这几个月中,真是过着非人的生活。
幸好,那个自以为犯了错误的驾驶员前些日子跑到疗养院,再次沉痛地对上将表达自己无比悔恨心情。这位驾驶员在上将出事后,并没有和上将的其他随从一样整天围着上将转,院方当时的警告也没人想到要通知一下被关了禁闭的驾驶员。看看身边没人,洪葵元很是大度宽容了下属的无心之失,当然,惩罚还是要有的,只要能在无人的时候给上将带来一点雪茄和打火机,那么宽宏大度的上将就当这事情没有发生过。
有了雪茄,有了打火机,洪葵元可以趁屋里没人之际好好过把瘾。窗户是要打开的,要让烟雾尽早散去,水也要准备好,到时候好灭了雪茄,将它丢出去而不会引发火灾。
再次用力吸了口雪茄,洪葵元望着外面出神。他的房子地段很好,可以透过落地窗看到整个疗养院,同时又可以从旁边的窗户,欣赏到地中海那独有的幽蓝。打开窗户,外面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依稀可辨。
虽然是难得的晴天,疗养院里的林荫道上也没多少人走动,偶尔看到一两个,还医生多过病人。不难理解,马上就要开始的战役需要太多拥有经验的军官,身体恢复的差不多的军人,现在没有理由再在医院里当什么缩头乌龟了,不用人赶,他们也归心似箭。疗养院院长这时候也无法如老母鸡护小鸡一样,不让那些“病人”出院。该走的,现在都走了。
不光这些在疗养院里治疗的病人走了,连上将身边的随从也想回部队。
刚刚还露出阴谋得逞表情的洪葵元,现在脸色又沉了下去。一个个都想走,都想到前线去建功立业,好作为英雄凯旋回国,谁都不想在医院里面陪着一个病人虚度时光,战争是要死人的,只要自己没死,他们就认为菩萨永远保佑自己,而不是他人,当然,要是死了,反正人都死了,其他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去部队,去部队,这话听的洪葵元耳朵里都起了茧子。
要是没有出事,可能喊出最高音的是上将自己,但现在不同,现在他在轮椅上生活无法自理。这时候洪葵元又怎么愿意把那些跟了自己不少日子的人们送走?
连徐永晋那个副官也想走。他当然没有说出来,洪葵元相信他是永远不会说的。自己将他保了下来,又提拔了他,并且让他担当堂堂上将司令员的副官,那个徐永晋看起来不是忘恩负义之辈,这么大的恩情让他对自己感激不尽,这些从徐永晋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只是洪葵元同样从徐永晋的眼神中看出,这个小伙子对上前线是多么的渴望!
是啊,他还年轻,就已经是中校了,只要在部队好好表现表现――从简历和对他们部队了解来看,他有这个能力――在有心人提携下,徐副官一定会在很短时间内出人头地。要知道,他可是“老首长”――洪葵元心里在这里用了“老首长”,这是军队那些老头对国父的尊称――看中的人,在列车上,老首长可是和他单独谈了半小时话,虽然具体谈什么,大家都不知道,既然知道单独谈了半小时,以后在军校又再次接见,这就足够了!
可是洪葵元并不想让徐永晋离开。秦副官在出事后,已经调去装甲部队担任团长,要是徐永晋离开,他会舍不得的,现在就舍不得,虽然相处才几个月,可这是战争岁月,战争年代,不要说几个月,就是几天,大家也成了老熟人。
除了舍不得,洪葵元还有些不放心,对徐永晋能力上有些不放心。徐永晋当过日军大队顾问,可在当顾问前,他只指挥过一个排,现在他是中校,让一名中校指挥一个排,显然是大材小用了。指挥一个团吗?他连一个连都没指挥过,让他指挥上千人甚至几千人,是否合适?要是出了问题,自己丢了脸面倒是小事,问题是还要牵连上已经过世的国父,只要和国父有关,就是小事也要变成大事。
将雪茄在水杯里浸灭,等屋里烟雾渐渐散去,洪葵元将房门打开,空气流动下,很快,刺鼻的雪茄味从房间里消失。
洪葵元推着轮椅来到床头,按下唤人的电钮,很快,徐永晋出现在上将房间门前。
“首长您有什么吩咐?”
“傅司令到了没有?”
徐永晋抬起手腕看了下表,回答道:“按照约定,傅司令将在十点十五分前来拜访首长。现在距离十点十五分还有半个小时。”
“这么说正在路上。”洪葵元没指望徐永晋回答,摆了摆手,转过轮椅朝窗台而去。
徐永晋深深吸了吸鼻子,脸上表情很是古怪,想开口说什么,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转过身走了出去,随手将房门轻轻关上。
和傅浩然副司令见面是必须的,在自己离开指挥岗位后,傅副司令曾经代理过一段时间自己这位置,如果自己伤病痊愈,重新回到领导岗位,他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可是现在国内却另外指派一个战前还默默无闻的上校,当然,现在因为战功成为上将了,担任远征军总司令,傅参谋长是否心里毫无芥蒂,这很难说。
洪葵元了解自己的副司令,他知道傅浩然优柔寡断,在副司令位置上出个主意,提醒一下,去下面部队检查或者说督察也可以,这是很好的,可是让他指挥一支以百万计算的大军,他的性格会拖累整个大军。这也是为什么军部任命新的上将担任远征军总司令而洪葵元没有反对的缘故,现在,他将开导开导这个自以为失意的副司令。
除此以外,还有自己副官问题。
别人都在背地说洪葵元护犊子,这话他也听在耳朵里,但他从不承认自己是这样的一个人!年轻人应该得到培养机会,这个洪葵元很认同,不然他也不会放秦副官去装甲部队,但徐永晋,这却需要好好酝酿下如何安排。
这事只能找傅副司令,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入伍的傅副司令算是军队中的老人了,他对国父有着老一辈军人特有的感情,至于新来的司令员,那个人连国父的面都没见过,他知道国父是什么样一个人吗?他连“老首长”的真实含义都不清楚……把徐永晋托付给他,洪葵元不放心。
透过窗户,洪葵元看见徐永晋走出病房,手指贴着裤缝,以标准的军人姿态站在楼外的阶梯上。看看时间,傅副司令快要到了,徐副官现在是要迎接副司令的到来。
这是一个自尊自爱之人,就是当了副官,他也不喜欢在首长面前晃来晃去。洪葵元很喜欢他这种性格。当然,年轻人有着年轻人共有的缺点,社会还没把他所有菱角磨平,他太冲动,急于对领导说是,不过既然说了,他还算能够说到做到,会不折不扣实现自己承诺过的东西。他又爱面子,别人说他好话他喜欢听,对各种奖励不要说无动于衷了,站在成年人的角度来讲,可以说是虎视眈眈,当然,他总是老老实实去争取获得自己该得的奖励,从不搞什么虚假的成绩出来,真要奖励没他的份,他也是默默忍受。
洪葵元不再看站在阶梯上的徐永晋,走到床那边墙壁旁,自己动手拉了下垂下来的绳子,将整面墙壁遮挡住的绿色绒布拉开后,墙上是一副巨大的地中海地图。这是按照洪葵元要求,徐永晋与已经离开了的秦副官俩人亲手挂上去的。现在秦烈风已经成了装甲团团长,而自己马上又要把徐永晋放飞。想到这,洪葵元出了会神,心底里摇头叹息:人老了,总是有些念旧。
时间缓缓流逝,洪葵元坐在轮椅上默默看着地图,地图上黄绿色的巴尔干半岛是他的军旅生涯中最辉煌的地方,同时又是最不幸的地方,指挥几十万各国联军作战!中国历史上有谁达到这个高度了?可是一场该死的车祸却让他在这里,而不是在司令部里,命运之神真是琢磨不定。
外面传来汽车喇叭声,接着傅浩然副司令那洪亮的声音透过打开的窗户传了进来。洪葵元推动轮椅,向后倒了一些距离,将轮椅转过来,面带微笑看着门口。
不一会儿的工夫,体型魁梧的傅浩然副司令在徐永晋陪同下,出现在门口。
傅浩然将帽子摘掉,笑着打招呼:“司令员,近来身体怎么样?真盼望司令员能早日康复,回到部队。”
洪葵元摆了摆手:“还好,请坐吧,小徐给傅司令倒杯茶后,没你什么事情,你去招待招待傅司令副官吧,中午傅司令在我这里吃饭。”
暴风雨刚刚过去。湿漉的高地向阳山坡上开着几朵野花,背阳的山坡长满了各种树木,最多的是灌木林,中间还夹杂着一些杨梅和野生油橄榄等树木。
阳光透过云缝洒在山坡上,看起来就像圣光,一道道光柱呈扇状洒下来,给阴暗的大地增添几处光亮。空气中很潮湿,那些光柱里看起来有一种白色雾气在翻腾,淡淡的,捉不住,却真实存在。
林间小道蜿蜒曲折沿着山脊向远方的山峰延伸,小道两旁都是森林,森林是土拔鼠、貂、野兔、棕熊等等动物的乐园,平常这些可爱的动物很喜欢在小道两旁来回穿梭,从小道南边跑到北边,或者从北边跑到南边,只要它们愿意,想怎么着都可以。
现在小道上却没了这些可爱的动物,不光小道上没有,就是小道两旁的森林里也没有。
平常没人光顾的小道上,现在人山人海,正在缓慢地向北方挪移着迟钝的步伐。
阴霾的天空中,几架双翼飞机好象轻巧的燕子,在云雾里钻了出来。小道上的那些人群在听到蜜蜂般嗡嗡叫声,茫然抬头望着天空,看着双翼飞机从云雾里钻出,飞到山顶,几乎贴着山坡,滑雪一般扑下来,人群起了一圈圈涟漪,飞快消失在小道两旁的树林里。
那几架飞机紧贴着树冠飞了过去,油橄榄稀疏的树冠高高伸向天空,飞机飞过后不停地摇曳。飞机上机枪哒哒扫过后,几架飞机抬起头,漂亮地在空中划了道八字,得意洋洋朝南方飞了回去。钻进灌木从里的人们在飞机飞走后,稀稀落落又走了出来,耷拉着脑袋继续赶路,只是在两旁灌木丛里,有零星的呻吟哀号声传出。
这是从杰拉撤下来的意大利军队,昨天的战斗让这支军队吃了不少苦头,他们自认自己已经尽到作为一名军人应尽的义务,但是他们还是败了,不光败了,还败的很惨,大炮还没来得及炸毁就被丢弃在原来阵地上,机枪倒是销毁了,但要是不那么紧张,原本可以把那些机枪撤下来的。现在,整个师都在撤退中,队伍里弥漫着一股颓废的气息。
也不是所有人都在向北撤退,一支百来人的小部队现在逆着迟缓凝重的人流,向南开进。
“乔吉奥,你这是上哪儿去?中国人就要到这里了!”
乔吉奥;贝里尼中尉紧抿着嘴唇,眼睛下颧骨部位,小时侯因为玩耍,被刀子划过的疤痕,现在更给他增添了几分冷酷,乔吉奥不理旁边人的问话,带着自己手下,自顾自向南前进。
“空袭!”有人凄厉地喊了一声,人群中一阵慌乱,纷纷以最快速度离开山上小道,钻进灌木丛,紧紧匍匐在地上,让头紧贴着冰冷潮湿的茸茸青草。
乔吉奥在“空袭”刚刚响起时,已经飞快钻进树丛,他没有匍匐下来,而是紧贴在一棵枝叶茂盛的杨梅树干上,抬着头四处搜寻空袭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