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绵绵秋雨下了三天,到今日为止虽然停住,秋空却依然未放晴。
下午四点。
方无应看了看手表,离会面时间还有三分钟。他吸了口气,往研究所的东楼走去。
研究所解放前是租界里的德国领事馆,*时期曾受到过冲击,不过前两年经过文物建筑的重新整修,恢复了原貌。这里的外观与内部装潢,多少和普通国内建筑不太一样,方无应有段时间对西洋建筑很感兴趣,这座具有小圆尖塔的典型德国建筑,他曾经给拍过无数照片。
事实上,他对这里的特殊感觉,并不是源于其异域的建筑风格。
进了东边那栋楼,直接上楼梯,如每一个人员不多的办公楼,建筑内部静悄悄的,除了自己的皮鞋在木质楼梯上发出的轻响,方无应听不见别的声音。
到了二楼,在203的门口,他抬手轻轻敲门。
“请进。”温和的女声。
方无应顿了一下,伸手扭开金色的门球。
那是一间不算大的屋子。
进门,靠墙放着褐色的素雅长沙发,小方玻璃茶几,一个电暖炉。净色的墙壁上是一副油画:静静的白桦林小径。沙发对面,是一张高背软椅,罩着飞蛾般细碎兰花花纹的墨绿色椅罩。
舒湘正站在沙发旁,对着他微笑。
“很准时。”
“我一向准时。”
在关上门之前,方无应将门球上的牌子转到“有客在内”。
“啊,多谢。”舒湘说着,转身到柜子前,拉开玻璃门,“喝点什么?抱歉,我这儿没有好茶叶。”
方无应笑了笑:“随便什么——别是果汁可乐的就成。”
“有蜂蜜柚子茶。”舒湘笑道,“养颜的,呃,不讨厌吧?”
方无应在软椅上坐下,他摸摸没刮太干净的脸,“别人说这话我还不至于翻脸,可如果是你,我就要考虑一下。”
舒湘笑。
她走到水壶前,倒了大半杯热水,然后转身递给方无应。
“五年没见了,你还是原来的样子。”她仔细打量方无应,“居然一点没老,真是妖怪。”
“好吧,我驻颜有术。”
舒湘再次笑起来。
她四十岁上下,肤色白皙,微有点胖,但体形并不离谱。五官平淡,打扮也毫无华彩之处,却自有一种魅力,让人甘心放下防御,愿意与之亲近。舒湘属于这样一种女人:她们脸上每一根线条都表现出一种独特的魅力并含有深意,一颦一笑不是说明什么,就是掩藏着什么。
“看起来过得不错。”舒湘回到沙发前坐下,“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方无应抱着杯子,看着她,他眨眨眼:“你指哪方面?”
“整个,从头到尾。”她做了个手势,“其实我有些担心,怕一打开门,就看见一个焦虑症的典型站在面前……”
方无应说:“你对你自己没有信心,舒湘。”
“多少有一点。”舒湘笑眯眯地点点头,“幸好所有的咨询对象,都比我要自信和坚强。我一直为此骄傲。”
方无应放下杯子,他眯起眼睛看着舒湘:“你是否在提醒我,如今已不复当年?我已经没有崩溃的资格了?”
“是么?你那么想?”舒湘仍然笑眯眯的。
“要么,就是你期望看到一个再度坏掉的我,然后你又可以‘大显身手’?”
舒湘笑得更愉快:“你认为我渴望这种大显身手的机会?”
方无应无所谓地摇摇头:“我不清楚。而且事实上,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并不想再次联系你。”
“为什么?”舒湘收起笑容,温和地望着他,“为什么不肯联系我?”
“那让我感觉糟糕。”他轻轻咧了一下嘴角,“让我觉得自己……嗯,觉得自己又不行了,又需要依靠他人了,又成为了某种……某种人质。”
“也就是说,并不是事情本身出现问题,而是这种恐慌,让你不适?”
方无应仰着脸,看着天花板,他想了想,点点头:“很可能是这样。但是当你约定了时间,我还是觉得如释重负……好吧,我承认我又为这种如释重负责怪过自己。”
“我在被绕晕的边缘呢,Paul。”舒湘又笑了,“你数一数,里面有多少重对你自己的否定?”
“你不可能绕晕。”方无应耸耸肩,“我所认识的人里面,最不可能被绕晕,遇事最不可能惊惶的就是你了。”
“你把我说成了神仙。”舒湘安详地说,“我也是个普通的人,连儿子发烧我都会害怕。”
方无应笑了笑:“哦,那的确是我的幻觉了,也许你提供给我的各方面信息,就是那样子的。”
“真的没有我软弱的印象么?”
“……似乎只有我自杀那次,你的反应不够平静。”方无应笑笑,“最近我常常想,是不是你也有救不了我的时候。”
舒湘一愣:“哦,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梁所长刚开始让我负责你,那段时间我的确压力很大。”
“看来此事对你印象并不深刻,可当时你的情绪波动很大——比我的情绪波动还大。”
舒湘微微一笑,她摆了个很舒适的坐姿:“我到现在也不能保证,情绪不随着咨询对象的状况改变而改变,但是的确,比十几年前好多了。”
“就是说,如果我再自杀,你照样会睡得很好?”
“不,我会理智地排列出各种应对之策,而不是一味自责惊惶,把时间和精力完全消耗掉,那样反而无助于解决问题。”
方无应默默点了点头。
“近来你想过自杀?”舒湘问,“不,我不是说具体实施方案,而是指,你是否经常想到过这个抽象的话题?”
方无应摇摇头:“是因为此事只和你有关——我最近想要联系你,所以那个过往才又浮上心头。”
舒湘点点头。
“其实关于自杀的方案,我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设想得很周全了。”他笑了笑,“甚至研究了纳粹如何杀犹太人。如果我能弄到一小块******,压在舌头底下,像他们杀死流浪猫一样简单。或者用针管注射也行,只要往血液里注射一些空气,几秒钟之后一切就结束了。”
“为什么当时会去想这些?”
“因为很累,你知道,那时候我……我非常用力,但在这个世界里,我还是找不到目标,像一直不断把脸抬到水面上呼吸一样累,不知怎样才是个尽头。”方无应停了一下,又说,“就像被抛弃在超市和游乐场的孩子,因为父母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是抛弃他们,就是和他们一同结束。”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么?”
方无应沉默了一会儿:“或许应该有。”
舒湘想了想:“你刚才提到的那个比喻,我很感兴趣。”
“把脸抬到水面上?”
“不,关于被遗弃在游乐场的孩子。”舒湘盯着他,“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会提出这样的比喻。”
方无应怔了一下,他的身体慢慢往后靠:“……你是说,我在自我带入?因为我就是这样被我父亲遗弃的?”
“你觉得呢?”
“我……很讨厌游乐场。没缘故地讨厌。”方无应慢慢说,“大前年去香港旅游。我陪着李建国的孩子去过一次迪士尼。那是唯一一次进游乐场。”
“感觉怎么样?”
“讨厌,非常厌恶,从心底里憎恶。”方无应想了想,“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受下来那几个小时的,后来连李建国的妻子都看出我的不适,他们以为我生病了,所以让我先回酒店。”
“为什么?”舒湘问,“迪士尼里头,是什么引起你的憎恶?”
“……太好了。”
“太好了?”
“dreamnd,梦乐园,它可以实现你任何梦想,只要你想得到的:玩具、珍馐、梦幻故事、公主王子魔法城堡……它都能提供给你,不,提供给孩子,满足孩子的一切要求。”
“这有哪里不对?”
“我以为你该知道为什么。”
“……”
“忘记了么?一开始,他是如何对待我的?”
到这里,好像无意间碰到了某个关键的节点,俩人都停了下来。
那样子,有点像多米诺骨牌将倒未倒的第一张。之前在外圈的徘徊,顿时显得多余起来。
舒湘默默看着他。
“……倾其所有,无论我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得到,那家伙最常问的一句话就是:还想要些什么?我可以在那儿得到任何我想要的,珍贵的兵器,璀璨的珠宝,华美的衣物,各种珍馐……整个宫殿铺满了堆给我一个人的东西。dreamnd。”方无应讽刺地笑了笑,“可是为此,我也付出了高额的‘门票’。”
静默的空气,只能听见抽湿机在嗡嗡运作。黑云再次上来,屋里光线黯淡了,舒湘悄悄起身,拧开一盏橘黄的灯。
方无应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端起杯子,吞了口温热的柚子茶。
舒湘回到座位上,她想了想:“对于迪士尼,你还有什么印象?”
他仰起脸又想了想:“……危险。”
“危险?”
“不知为何,我总疑心每一个游乐设施背后,隐藏着莫名的危险——你也听说过吧?游客从过山车上摔下来。”
“Paul,那是意外事故,不是每个游乐场都会发生。”
“这不能说服我。”他摇摇头,“危机重重,每一个令你愉快的节目背后,也许藏有致命的危机。”
“就是说,取悦的背后必然藏有伤害?”
“……也许。”
舒湘想了想:“对了,你刚才提到遗弃孩子的父母……”
“我在香港迪士尼的那几个小时,经常听见广播寻找孩童:某某小朋友,你的父母正在某处等你,或者某某先生,你的孩子正在寻找你。粤语,英语,普通话,都有广播。”
“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