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先生?”
鹰翼点点头:“其实,目标挑选既不是文化上的也不是政治上的,而是种群上的。比如远古非汉民族或者超过一千年的汉族,太近的多半不会入选,因为基本上就没什么遗传学研究价值了——当然,这主要是以梁所长的研究需要为标准,恕我说得如此不客气,好像是在谈论实验室白鼠,但是,也请你们原谅我们,毕竟在真正接触之前我们无法和你们建立真情实感,对我们这批研究人员来说,你们都只是历史书上的名字而已。但小武你,是我个人指定的。这是某种纪念性质的挑选。”
“是……是因为龙先生喜欢我的词?”
“不仅如此。”鹰翼沉声道,“更因为你的词曾无数次救了我们这伙人的性命,也许你会不悦,可我的老师真是个天才,我们这批人最核心的几个人之间,用来互通特殊消息的一套暗语,是他以宋词为基础确定的,出于偏爱,其中你的词用得尤为多。包括那最后一次,你大概一定很不悦吧?他把你和你父亲的词胡乱组合,不过关键就在这种错乱的拼凑里。而我叫你传达的那句词更加重要:次日,上海地下党总部以及三个这句词中所包含的支部,相关人员就全部撤离了。因为事前我们就约定好,一旦给出这句词就表示内部出了奸细,地点泄露,全员必须携带密码机迅速撤离——追杀我的那个人就是内奸,他的原组织代号,就在你那句词里。”
一种奇妙的空气在封闭的房间里流动,那种看不见的细微变化,让人联想到命运的吊诡。
“可最终我也没能救回龙先生……”
“那不关你事,小武。”鹰翼摇摇头,“是因为发现连原本盯上眼线的支部人员都撤离了,日本人才恼羞成怒,将怒火对准了他们的怀疑对象——目前我想知道的是,苍川征一郎那件事,到底是你们俩谁动的手?还是联手一块儿干的?”
终于问到了小武的死穴上!
他的脸色煞白,手指死死抓着沙发扶手!
“……是我干的。”他一字一顿地说,“这件事和方队长无关,他甚至都没碰过武器。所以,接受处罚的应该是我一个人。”
“处罚?”鹰翼一怔,竟大笑出声!
小武傻呆呆望着他!
等到笑完了,鹰翼的表情,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
“这么说吧,小武。”他忽然开口,“日本人已经预定,在那天晚上发起一次全面清扫,猜猜看,如果那次清扫如期进行的话,将会发生什么事?”
“什……什么?”
“唔,那么1949年10月1日的某处庆典上,就会少了两个人。”鹰翼很顽皮地眨眨眼睛,“至于他们是谁,虽然此二人均已过世,但,恕我不能告知你他们的姓名。”
方无应和小武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只是两个小时的延误,仅此而已,苍川毫无逻辑的死亡让日本人昏了头,他们调集了本该在别处的兵力,疯了似的搜查私宅周围和沿线道路。”
鹰翼说到这儿,神色变得有点难以捉摸。
“命运,是个多么神奇的东西!如果不是你突然杀死了苍川,使安防站的原定行动因为指挥官在密室离奇死亡而陷入混乱、不得不推迟了两个小时——不,或许还不到两小时——那两个人就去不了码头、也逃不出那次清扫了。那样的话,未来的中国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哦,真是天晓得了!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他们一度认为是我杀的苍川,是我冒着生死风险独闯虎穴,挽救了同志们的生命。所以解放后,也许是太疑惑了,他们甚至把我找去,亲自问我,当时究竟是怎么从苍川的私宅逃出来的,因为他俩怎么都分析不出可能性。当然,同时这两个人也希望用他们的影响力向我表示感谢。”
方无应默默听着这一切,他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
“我很快向他们二位澄清了事实,我们三个,一致认为此事与你们俩有关,所以包括那两个人,解放后也一直在四处寻找你们,他们当然不可能成功,因为你们都是在他二人过世之后才来的现代……而我所能做的,也只是代替老师和一大群活下来的战友,向千年前的小武你表示感谢。”鹰翼顿了一下,又说,“当然,这感谢也包括那两位的。”
方无应揉揉额头:“啊啊真让人头晕,这一大堆事情……这几十年甚至上千年的事情,哪一件才是起端?谁是因?谁是果?”
鹰翼哈哈大笑:“不知道呀!这个问题我想了几十年也没有想明白,到了昨天,就更不明白了。”
“昨天?”
“昨晚小武你差点被我的车给撞了。就在前面路口嘛。”
“啊!昨天的车是……”
“是我的。”鹰翼说,“司机要发火,我往前探了探,正巧看见了你们俩——老头子骇得差点当场中风:还有什么人,能跨越几十年而样貌丝毫不变呢?当时那刻,我才突然明白了你们是谁。”
所以,这才是一切线索的最后一步:昨晚在街头邂逅小武和方无应之后,鹰翼终于见到了寻找几十年未果的人。
“……不过当年你们留下的那些线索,还真是让人头痛。”鹰翼叹了口气,“尤其那个鲍家街43号——等到解放后,我终于站在鲍家街43号的门外,才知道这是个多么荒唐的玩笑。”
“……”
“另外,前两年我也打听到了玛利亚嬷嬷的下落。”鹰翼又说,“她1943年回到德累斯顿,我……抱歉,我只查到了她的入境记录。”
小武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人呢?!”他颤声问,“玛利亚去了哪里?!”
鹰翼摇摇头:“不知道……之后再没有人见过她,我反复查找过,德方也十分尽力,但没人能够找到她。小武,她很可能在最后的大轰炸里……”
“……她明明答应过我不回德国的!”小武突然失控大叫,“她为什么非要回去?!”
“小武,这就是玛利亚的决定。”方无应拉了一下小武的胳膊,“看来她没有听你的去美国。”
“你曾劝她去美国么?唔。”鹰翼点点头,“看来事情就是如此,小武,就算提前将要发生的事告知某人,他也不见得就能改变既定的命运。”
鹰翼这句话,太沉重,一时间三个人都没说话。
“对了,忘了今天来的目的了。”鹰翼站起身,从携带的皮包里,取出两个厚重的牛皮袋。
“这是你们两人的档案。”他微笑着,语气却十分郑重,“也是最终的资料。”
“最终资料?”
“如果它们被销毁了,那么,这个世界上就再没人,能用你们的过去来要挟你们了。”鹰翼说,“放心,我没有违反法律和军纪,因为如今你们早已是合法的现代公民了。这两样东西,算是鹰翼为你们做的最后一点事情。你们可以选择自行保留,也可以选择存放在研究所内,以供今后研究使用。而接下来,你们的人生就不需要任何外界特殊的帮助了。”
方无应接过那两个牛皮袋,将其中一个交给小武。
“行了,我该走了。”鹰翼叹了口气,“真好,能在入土之前再见到你们俩……今天纯属私人会面,这儿也是我叫儿子特意找的与军方毫无关系的场所,除了我们四人,没有谁知道今天这里发生过什么。所以,还请两位记住,其实你们并未见过我,我也并未见过你们。明白么?”
方无应点点头:“明白。”
“那么,再见了,两位陛下。”鹰翼笑了笑,“我很愉快,命运于我们仨,毕竟还是仁慈的。”
鹰翼离去许久之后,方无应和小武都没说话。他们从大楼默默出来,直到上车,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先把你送回去吧。”方无应说着,发动了车。
小武点点头。
车开到家,小武抱着那个牛皮袋下了车,方无应目送着他离开,忽然,喊了他一声。
“小武。”
小武停下来,回头看看他。
“其实我想……”方无应说着,笑了一下,“你写的那些词,终究还是有价值的。”
小武怔了怔,也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也许。”
然后,他冲着方无应挥挥手,转身朝家走去。
玛利亚那件事,或许小武将至此背负终生,方无应突然想。
可是,这就是人生。
无论多么痛苦,多么荒谬,多么不堪,当你有一天,终于可以平静地回首看着它,它就将成为你活着的最终证据。
他叹了口气,往唱机里插了一张CD,然后按下开关。
激昂的吉他声之后,是一个有点沙哑的男声,方无应发动了车,闪着光的三菱军车,如一头庞然大物,无声无息滑过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
“希望你把我记住,你流浪的孩子,无论在何时何地我都想念着你,希望你能够知道,你对我的意义,无论在何时何地你就像我的生命……”
歌声还在流淌,车窗外,现代都市流光溢彩,人头攒动……
灿若梦幻。
《附录》
命运是个非常非常复杂的东西,嗯,它给我的概念像一张大网,严密地罩着你,你能改变的只是网的形状而已。接受,比挣扎更适合生存。
又PS:不要问我那两个人是谁,因为,我也不知道嘿嘿~
呃呃,对了还有那个谁,郁童鞋。我真不知道有多少K,我不会算那个,而且这文还未写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