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军大营呆了没几个月,苏虹的身形就有了改变,当她终于对白起说了实话之后,白起皱眉不语。
“……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苏虹赶紧说,“只要给我吃的就行!”
最终,白起又给苏虹派了个小卒充当副手和打杂下人。
那是个不到十五岁的营养不良的小男孩,名字叫“惊”,如同许多战国的百姓一样,他没有可提供的姓氏。
“为什么叫惊?”苏虹有一次问他。
“因为……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
叫“惊”的男孩,胆战心惊地望着她,对他而言,所有人都有权利支使他、伤害他。
苏虹无语,她叹了口气,伸手摸摸惊的脑瓜以示安慰。
“但愿我不会步你不亲的后尘。”她低声说。
苏虹的工作并不困难,也不繁重,她所需要做的只是更换兵器受损的零部件,然后统计它们的数量,她没有纸笔,又恢复了在竹筒上书写的状态。
好在这些都已经经过训练了。
秦国的军工业发达得骇人听闻,他们甚至已经开始采用标准华作业,兵刃上的零部件,无论是从哪个兵工厂送来的,全都一模一样不差分毫,破损一块,随时可以拿新的来更换组合。他们的弩机,漂亮得如产自精密的电子仪器,他们的箭头全都呈流线型,有倒刺和血槽,角度完全符合空气动力学的要求,模样近乎现代科技生产的子弹头……
最让苏虹不适应的,还是这些活生生的兵马俑。是的,他们和那批地下军团一模一样,军官戴着板状帽子,骑兵脖下束着皮质带子,士兵则戴着小帽,统一着发髻……他们的脸孔和摆在西安博物馆有机玻璃罩里的人佣没有差异,除了他们全都会呼吸会走动会说笑,并且有血有肉。
在她惊异的考古眼光仔细打量着这些兵卒时,白起的监军连雍也在仔细打量苏虹,他当然不认为这女人和大将军有什么暧昧关系,因为他嗅不到丝毫不对劲的气味儿,而且白起几乎全心都投入在战争中,她差不多有大半个月没有问起苏虹。但是连雍对于大军之中养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夫人这件事,仍然保持了他谨慎的态度。
对于他所怀有的疑虑,白棋却并不在意,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在打赢一次,虽然这个“再”只对他一个人有意义。重新来一次长平之战这一点都不困难,尤其是,到现在他已经明白即将会发生什么事。
而他真正担心的,是处在时间长河另一端的华鑫厂。
白起后来和苏虹谈起过他对厂里的担心,他在关键时刻失踪,整个厂会不会因为群龙无首,乱成一团呢?
“贷款的事儿您别担心了,有倩兮在,她既然答应帮忙,怎么都会做到的。”苏虹安慰他说,“认识十多年了,她这个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白起沉思良久,才说:“也不光是贷款的事儿,年底的各项总结,明年生产任务,还有年终奖金发放。该照顾的困难职工也得记着……不知道老钱一个人能不能都得住。”
苏虹想起那个声音洪亮的胖叔叔,她还记得那是华鑫厂的党委书记。
“钱书记看起来人挺可靠的。”苏虹试图让白起放宽心,“您和他认识好多年了?”
白起点点头:“还记得我说是有人带我进这个厂的吧?就是他,这一晃也有五六年了,他总说我是他上街拉来的厂长。”
他说的时候,原本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泛起很淡的笑意。
苏虹笑起来:“估计钱书记从没想过他拉来的是什么人。”
白起沉没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敢保证他没有猜测过。当然,一般人也不会往那上面猜。”
这样的话题,苏虹也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了,俩人暂时陷入了沉没中。
他还是记挂着那个福利工厂。苏虹想,而且明显感情投入超过了眼下这场战争,那是当然,一面是救人一面是杀人,或许从史学家的观点来看,打仗也是为了秦国的生存,但是实际的操作上,当然是挽救生命和增进彼此情感,更符合人类的天性。
或许白起已经有所改变,苏虹突然想,也许她没有办法察觉这种差异。而白起身边的偏将部下们,友人已经有所察觉……
“连雍没说什么吧?”苏虹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这么问?”
“呃,我是说……”苏虹转了个弯。“他会不会质疑我在这儿的作用。”
“第一你不是赵人,第二你也没引起军中秩序混乱,第三你耗费军粮不多。”白起摇摇头,“他有什么可质疑的。”
“可是眼下赵军……”苏虹说到这儿,就停住了。
这似乎是他们的交谈中,竭力避免谈及的重心:营外那四十五万赵军。
“没多久了。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了。”白起站起身,他的配剑在黯淡的油灯下,闪着冰冷的光,“明天就出兵。”
苏虹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是说……派那队轻骑兵出征?”
《史记》中记载,白起曾佯装败退,诱敌深入到口袋阵里,然后他又派了一支两万五千人的轻骑兵将赵军一分为二。赵军被分割的同时,秦军又有五千骑兵切断赵军的粮道。就是这神秘的轻骑兵,断了四十五万赵军的后路。
苏虹是知道历史的人,她完全清楚白起会怎么做。
“今夜已经派出去了。”白起看看帐外,他的声音低沉,“明天就去收口袋阵的袋口。”
他说完,又看看苏虹:“大战迫在眉睫,这儿没人有心思照顾着你了。自己要多当心。”
白起说完,撩起帐帘走了出去。
再度剩下她一人的军帐内,苏虹神色黯淡地抚摩着自己的小腹,她能感觉到胎儿在里面的蠕动。
男说,她真的将在两千年前的军营里生孩子?她回不会因此得产褥热?重度子癫?孩子会不会有新生儿黄疸?鹅口疮?吸入性肺炎?……
她什么都没有,连自来水都没有。
她身边只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这孩子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烧水。
苏虹慢慢躺倒在羊皮垫子上。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千百年来妇人门都是这样生孩子的,苏虹对自己说,她们谁也没有得到过无菌手术室,血压仪和消毒产钳。
但她还是克制不住的恐惧,说不定她会死在这儿,和她的孩子一起。
如果此时能够有一双手,紧紧握住她就好了,如果有个人能守在她身边,和他说“不用怕”那就好了。哪怕只是毫无效用的安慰……
冲儿……
她交握着双手,在心里默默念着那个名字,现在,只有这个名字能够让她平静,从而继续面对接下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