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蓦然甚至都不敢睁开眼睛回头看看那是谁,他怕得这么厉害,浑身都在发抖!
有一股怪力钳住了蓦然的左臂!
这让他不由得睁开眼睛,一瞥之下,蓦然险些晕过去!
那是个被砍去了一半身躯的死人!
他的臂上挂着半个死人!
蓦然控制不住狂叫起来!
然而身后那人,只利索的一刀,就将死人砍下马去!
“别松手,坚持住。”后面的人继续低声道,“就快突围出来了,外面有接应。”
我要看看这个人!我要亲眼看看这个人!
蓦然在心里叫喊,他一定要看看这个说话的人!
拼尽全力,蓦然转过脸来,他的目光,落在了身后那人的脸上。
……时间,停止了。
落入蓦然眼睛里的,是个年轻男子。看样子比他大不了多少,但盔甲上已满是鲜血,年轻男人手中那柄刀,因为砍杀太多,连刀刃都有点卷了……
蓦然立时认出了这男人的脸!
雪亮刀锋,犹挂着丝丝血肉。凛冽夜风中,年轻男子擎着那柄刀,他看起来是那样剽悍强忍,就像一尊冰冷的钢铁雕塑!
那不是辛弃疾。
那是他的养父,卫彬。
……
整个催眠过程只有一个小时。但是蓦然觉得,自己好像经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他万万没想到,原本是去追寻生父的催眠,却让他再度看见了自己的养父!
不,那甚至都不是卫彬。
蓦然深知这一点,那并不是如今这个已经成了物理学家的卫彬,那是真正的霍去病。
那是西汉大司马、骠骑大将军霍去病!
事后蓦然才得知,他在催眠过程中所感受到的冷、强风、光线刺激、痛苦、恐惧……都并不是催眠中的即时状况,而是当年他在母体里感受到的,也就是说,那都是林兰的感受。
蓦然用细胞记忆的方式,将这一切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尽管当时他作为一枚小小的胚胎,神经系统还没有成熟到了解话语和环境的意义与意图。
养父独闯金兵大营救出母亲的事,林兰曾经和蓦然说过,但她并没有说得如此详细,只大致描述了一下经过,她甚至都没有提过有半个死人挂在自己胳膊上这种细节。
蓦然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亲眼目睹二十多年前的这一幕,甚至连周围金兵恐惧的表情,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蓦然并未和母亲提起过这次催眠。他怕母亲会受到惊吓。
另外,他也不知该如何给母亲描述,描述他这次所感受到的震惊,甚至那都不仅仅是因为,自己亲眼目睹了父亲杀人的场景……
从他瞥见了年轻时代的父亲的那一霎,蓦然就觉得,有一种既古怪又熟悉的感觉,自内心深处油然升起……
他弄不明白这感觉,但它却无比清晰和熟悉,就好像,怎么说?就好像他曾目睹这场景不止一次。
那决不是因为他将这场景放在思维里,这么多年反反复复拿出来播放的缘故。而是说,他曾经在什么时候,亲见过这男人在危机四伏的古战场拼杀突围,不止这一次。
有什么,在蓦然的潜意识深层蠢蠢欲动,如同冰冻万载的海底火山。那是尘封了数十年、甚至也许是数百上千年的记忆,确凿的证据早就湮灭于漫长的时间长河里了。但那种感觉,那被深深震撼和无比崇敬的情绪,却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这一切,他无法和任何人谈起。蓦然甚至不能确认这究竟是显意识为了让自己感觉顺畅,而故意捏造出来的幻觉,还是真的有这样一种记忆。从胚胎形成那日起,就再度进入他的潜意识,贮存在他的**里了……
后来,他终于和父亲谈起这一切。
蓦然将当时在催眠里所见到的场景,全都告诉了父亲,他甚至将父亲当时拿的那柄刀的样式都画了出来。
卫彬默默看着那副草图,一声不响。
“后来,爸爸,你知道么?我回宿舍之后,很长时间睡不着。”蓦然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继续说,“足足有一个礼拜,夜夜失眠,听着上铺的战友打呼到黎明。因为我只要一合上眼睛,就能看见你穿着盔甲的样子……”
“是在金兵大营里那样子?”
蓦然沉默了片刻,他摇了摇头。
“是之前的样子。”大男孩悄声的,用一种近乎胆战心惊的语调说。“爸爸,我……我看见你十八、九岁时的样子了,因为你看起来比我现在还年轻。”
卫彬惊惧万分地望着儿子!
“……浑邪王的羊皮袍子上,这儿,有一大块污渍,对么?”蓦然用手掌在衣服左下摆上,比划了一下,“你当时用刀指着他,那一刻他其实很想下令杀你,你身后有个兵卒看出来了,他吓得拼命咬着嘴,结果把嘴唇都咬破了,血流到下巴上。对么?后来你惩罚了他。”
卫彬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为什么你会看见这些?”他诧异极了,“为什么你会看见我背后的事情?”
蓦然无限迷惘地望着父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我也不知道。”
“……”
“可我就是看见了,从你对面那个角度看见的。”他的声音仍然发着抖,“而且我、我那时一定是站在浑邪王的左侧,不然不会注意到他袍子上的污渍。”
“我是你手下的一名匈奴降将。爸爸。浑邪王投降之后,我就归于你的麾下。”蓦然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语调,悄声道,“那一定就是我的前世,如果不是这次催眠把之前的东西都翻腾出来,我永远都不可能想起来这一点。”
卫彬深深叹了口气。
那天,父子俩是在卫彬的书房进行的这番秘密谈话,交谈进行到这儿,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温暖的斜阳从窗口照射进来,暗红色的光芒洒在木色的窗棂上,那让蓦然记起大漠里的红柳枝桠上,闪烁着的珍贵晨露……
“……也许你突然失踪,让我十分不安。”蓦然说到这儿,笑了起来,“我既不肯接受你是病逝的这种官方结局,又四处遍寻不到你。怨念实在太深重,我觉得我似乎……嗯,似乎有什么未完成的心事,必须得到爸爸你的认同。”
他说到这儿,顽皮地笑起来:“所以我就转世了,等了两千多年,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肉身。”
他这么一说,屋子里的气氛终于轻松了一些。
卫彬终于苦笑:“你不觉得这太费事了么?蓦然,有什么怨念是要等待两千年,非要寻到我才能完成的?”
“唔,这……我也不知道呀。”蓦然想了想,“情绪虽然记得,但是具体的事件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卫彬一本正经地说。
蓦然一愣,大笑起来!
“不,我觉得我并没有迷路。”他边笑边摆手,“也许……”
“什么?”
“也许只是想取得你的认同吧。”蓦然笑了笑,垂下眼帘,“毕竟是个匈奴降将,身份尴尬,不为时人所容。”
……就像这一世,依然身份尴尬,不为时人所容。
为期一周的休假,很快就结束了。虽然姗姗和妈妈都很舍不得,但是部队的命令是严格的,蓦然必须按时归队。
临走的那天,是卫彬开车送儿子去的车站,蓦然带了大包小包,行李几乎是回家时的两倍。父母总担心他这不够那不够,能想到的全都给他带上了。
其实蓦然很想说部队里啥都有。尤其是陆战队,待遇那是最好的,根本用不着随身携带一个小型超市。
但是他这话没有说出来,父母希望能让他生活更舒适一些,这种心情蓦然十分了解。
把蓦然送进站口时,卫彬忽然叫住了他。
“其实,很久之前就想和你说这话的。”他踌躇了一下,“又不知有没有这个必要。”
“什么?”蓦然好奇地望着父亲。
“蓦然,其实你不用这么努力的。”卫彬说着,叹了口气,“你太努力了,从小都是这样,虽然孩子这么优秀,你妈妈和我都很高兴。不过我们都觉得你这样太累了。”
蓦然怔了怔,垂下眼帘,他不知如何回答。
“哪怕不优秀,你也是我们的孩子。”卫彬安详地望着他,轻声说。“就算没有出息,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甚至要回来依靠我们,那我也不会生你的气。蓦然,就算真成了那样,你也仍然是我的儿子。”
蓦然的心,在刹那间忽然觉得很空,但同时又觉得很满。他望着父亲,想竭力微笑着说点什么,可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终于明白,其实自己心里那份恐惧和不安,一直都落在了父亲的眼睛里。那一刹那,辛蓦然的胸臆间充塞进了许多东西,那不单单只是安心,似乎还有一些委屈,一些迷惘,以及,无可抑止的凄怆。
“哦对了,还有。”卫彬顿了一下,忽然笑起来,“如果你说的前世,真的存在的话……”
“什么?”等然颤声问。
“如果你那个前世,真的还能听见我说的话。”卫彬望着他,笑了笑,“那我就得告诉他:哪怕是匈奴降将,也是我一个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因此他大可以放心,我霍去病的帐下,没有不被认可的将领。”
蓦然望着父亲,他终于笑起来。
那是无限安心的微笑,蓦然知道,他从未如此的安心过,就仿佛那曾耿耿于怀了两千年的自卑和彷徨,终于被这个人给发觉……
至此,他终于可以放下这沉重的包袱了。
再度向父亲挥了挥手,蓦然背起行李,大步朝着进站口走去。
天气好极了,阳光明媚花香四溢,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未如此美好过,他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了。
很多很多年之后,当年迈的辛蓦然回首自己这跌宕起伏、悲欣交集。又奇妙无比的一生,他终于发现,父亲正是闪耀在他头顶上空最最璀璨的那片星光。尽管那颗星星早就不存在了,然而他的光芒却依然跨越了亿万光年,无限温和地播撒到了他的身上。
自始至终,父亲一直在注视着他,一切都未曾改变,他也将会一直这样继续走下去。
犹如生命之河,缓慢,然而却将永不停滞地流淌,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