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下觉得此举弊多利少,甚至可能惹出诸多事端来。”
梁临渊微微一惊,拱手道:“梁某愿闻其详。”
楚铮道:“梁大人,在下可否先问一问,在梁大人看来,将柔然众可汗的子女留在京中为质子,对北疆安定有无实效?”
梁临渊沉吟片刻,断然道:“并无大用,春秋战国诸侯相互将嫡亲子弟交换为质子,可诸国之间仍是战乱不休,我汉人尚且如此,更勿论这些塞外蛮族,何况……”
楚铮接口道:“何况我大赵对这些柔然诸部所知无多,此番随同前来的是否是各族可汗的嫡亲子女也不得而知。这质子之策,实是一鸡肋之举。”
“正是。”梁临渊亦是认同,“楚将军认为该如何?”
“在下准备向家父建议,奏请皇上,废弃设质子之举。”
梁临渊一愣,只听楚铮又道:“梁大人请试想一番,这数十位柔然可汗子女留在京城,若论其身份应与一国王子或公主相当,对朝廷、对礼部都是一大负担;再者,我中原子民对胡蛮痛恨者不在少数,而这些柔然人野性难驯,勇猛过人,日子久了,两者难免会有冲突,若出现死伤,朝廷该如何处置?偏向柔然,我大赵军民不服,反之则柔然诸部不安生,实是两难……”
梁临渊渐渐也觉得楚铮所言有理,可想了想又道,“但据梁某所知,是王老侯爷提议质子之策的,楚将军难道不怕……”
“此一时彼一时矣。”楚铮道,“当初北疆之时,是柔然诸部欲依附我大赵,而非我大赵有求于柔然。老侯爷提出此议乃是一苛刻之举,试探柔然诸部诚意如何,如今已到了上京城,自然另当别论了。若由皇上提议赦免柔部诸部质子,更彰显我大赵泱泱大国之风。”
“不错。”梁临渊欣然道,“梁某稍后便草拟奏折,劝皇上休要采纳质子之策。”
“多谢梁大人,在下亦会劝家父及早上奏,向皇上陈明利害。”
楚铮拱手道谢。似梁临渊这等纯臣一心为公,是朝中不可或缺的,即使处于敌对之势,也大有可用之处。有时政敌的攻讦亦可作为一面明镜,从中可以找出自己的不足,反倒是一家独大满朝上下只有喏喏应之时,才是最为凶险的。
当然,若这些纯臣有能力危及已方根本,那就另当别论了。
赵国顺应元年,六月初三,新皇赵应率满朝文武出城十里,在东岭坡迎接北疆大营凯旋之师。
后世的史书对这一天亦是着墨甚重。毕竟这是相隔数百年后,中原王朝再次接受塞外几十位蛮族可汗的朝拜,虽说这些部落有的只有千余人,有些记载甚有夸大之嫌,可除了一些“有良心的历史学家”外,多数史籍有意无意的忽略了这一点。
究其原因,除了之前所述,恐怕也是因为柔然一族本身,之后虽也有过数次小动乱,可最终仍慢慢地融入了北方各地的汉人之中,以致于不到两百年,“柔然”一词只现于史书之上,而世间再无这个马背民族的身影了。对于这样一个既未作为主体与中原王朝为敌,又很快被融合的民族,后世之人自然亦愿意对其宽容对待了。
刘公谨乃是大赵国起居左史。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今日所录之事必将流传千古,握笔的手都有些颤抖,全然不顾赵应厌烦的目光,寸步不离皇帝左右。
赵应虽贵为皇帝,可对此人亦是无可奈何。起居史是记录皇王言行的官员,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合录为《起居注》,是历代史家篡修史书的主要来源之一。起居史只忠于职而不忠于君,“以记人君言行,善恶必书”,而且能被朝廷任命为起居史的,性格均绝大多数宁折不弯。
早在春秋时期,齐国大夫崔杼杀了当时齐王,齐国太史秉笔直书毫不隐晦地在史册写道“崔抒弑其君”,崔杼一怒,就将齐太史杀了。太史如同如今赵国的起居史,通常由同一家族的人担任此职,太史死后,他的两个弟弟先后任太史,仍在史册上写道:“崔抒弑其君。”都被崔抒杀了。第三个弟弟不过是一少年,奉命继任此职,他在家中备好棺木进宫,仍然如此所写,崔杼无法,只好任由他了。
连胆敢弑君的权臣对史官都毫无办法,赵应自然更是无能为力。可若是要问世上赵应最痛恨何人,非这位刘公谨刘大人莫属,另一位起居右史只是记录皇上今日做了什么事,不象刘公谨如苍蝇一般整日跟在赵应身旁。
而赵应在平原城时几乎就是一纨绔子弟,自由自在惯了,哪象现在一言一行都需小心谨慎,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记诸于史书为后人所嘲笑。而且皇帝是不可以观看自己的起居注的,这是历朝历代传下来的规矩,但赵应总有些怀疑姑姑是否经常翻看自己的起居注,平时自己的一些不妥之举总会传到太平宫里,如今在皇宫内只有在皇后景阳宫的寝宫内,赵应才敢偶尔发几句牢骚。
不过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赵应自我安慰道,就不与他计较了。
随赵应一同出城的还有在上京城内的诸国使节,西秦自然不在其中。三年前刑部尚书梁上允被刺之案查明后,赵国就已将秦国使节尽数逐出境内,至今仍未召回一人。前礼部尚书韦骅在世曾多次对此提出异议,认为不合礼制,可当时的赵王虽对此人向来甚为尊重,可唯独这件事却一直坚持已见。赵应即位后,梁临渊亦曾为此事几次上奏,但随着北疆战况的演变,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南齐与东吴的使节走在最前列,对今日之事,两人心头可说百味杂生。原本势均力敌的赵秦两国,如今赵国已占据绝对上风,作为齐吴两国当然不希望看到一个统一的北方,可当这趋势越来越显得不可逆转,作为使节只能暂时静观其变。
在楚名棠和方令信的陪同下,赵应缓步登上礼台,跟在他们身后的,自然还是那位刘公谨。几乎与此同时,北疆大营一千名膀大腰圆的军士半裸着上身擂起了战鼓,震天的鼓声将赵应吓了一跳,从高处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黑旗旌旌,近万骑兵清一色黑盔黑甲,一股凌厉的杀气充盈于整个山谷,连当空的艳阳亦为之失色。
“北疆黑骑,名不虚传!”
“壮哉,壮哉!”
“有此精兵,天下何愁不平?”
台下的百官大多数只听说北疆大营黑骑军威名,今日亲眼所见,无不为之震撼。赵应亦被这等气势所慑,感慨地说道:“这就是我大赵的黑骑军吗?”
楚名棠微微俯首:“亦是陛下的黑骑军。”
赵应顿时精神一振:“不错,是朕的精兵。”
无耻。方令信看了眼楚名棠,这等话他是说不出口的。方家世代书香,自命清高,向来以当世清流自居,根本不屑为此阿谀奉承之事。而楚名棠虽亦出身楚家,但却是一旁系子弟,少年时更是贫寒交迫,尝尽世间人情冷暖,早已习惯于不拘小节。因此在皇室中无论赵茗还是赵应,虽然明知楚名棠九成九是一奸臣,可心里对他却没有什么太多恶感。
或许这就是两人最大的差别所在。
忽听鼓声骤然停歇,北疆大营阵中一骑飞驰而出,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单膝点地,声若洪钟:“臣,北疆大营副统领樊兆彦参见吾皇,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樊兆彦话音方落,身后的众将士战刀齐出鞘,亦三呼万岁。
赵应热血沸腾,鼓足全身力气喝道:“众将士平身!”他的声音虽比不过樊兆彦,可在万人寂静的山谷中,站在最远端的北疆大营军士亦隐约可闻。
“谢皇上。”
大内总管连奇上前一步,用太监独有的尖利嗓音长吟道:“宣……北疆大营副统领樊兆彦觐见。”
“臣尊旨。”樊兆彦站起身来,硕大的身躯在这一刻显得甚是灵活,俯首一路小跑着登上礼台,方令信看了不禁莞尔。
台下的文武百官却有感到有些奇怪,怎么代表北疆大营晋见皇上的既非兵部尚书兼北疆大帅郭怀亦非大营统领孟德起,居然是副统领樊兆彦?这无论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可是见相国大人和太尉大人均神色如常,就连皇上也毫无惊异之色,似乎对此早已知晓,众官员无一敢冒然出声,只得将满腹疑惑藏在心中。
楚名棠看着远处的北疆大营将士,却没找到郭怀的身影,不由微微摇了摇头。木已成舟,再这般执拗又有何意义?若换成自己,管他这份战功从何而来,只当是提高自己声望的大好时机就是了。不过话说回来,正因他是这等性格,进入枢密院王方两家都还可容忍,论玩弄权术,这老小子差得远呢。
赵应对樊兆彦说了一些早已背熟了的勉励之词,而后在樊兆彦的陪同下开始检阅黑骑军。这是皇上独有的殊荣,楚名棠和方令信并没有跟随,二人走下礼台,各自派系的官员上前相迎,彼此之间径渭分明。
赴北疆的三位尚书大人及所属数十名官员已回到百官之列。楚名棠敏锐地感觉到,北疆一行回来,堂弟楚名南与成奉之矛盾更深。不过这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楚名南这些年一直是楚系官员的二号人物,如今又是礼部尚书,更是水涨船高,没想到突然冒出来一个成奉之,不仅夺走楚名原本亦有意的吏部尚书,如今更是进入了枢密院,成为朝中六重臣之一,楚名南心有怨气亦是在所难免。
过了近一个时辰,赵应回到观礼台前。按照朝中礼制,他今日不必接见柔然众可汗,因此询问了楚名棠和方令信几句,便下旨起驾回上京城。而边军不可进京亦是铁律,北疆大营八千黑骑军就在东岭坡驻营,樊兆彦和华长风等一干将领只带各自亲兵随皇上回京。
上京城的百姓也沸腾了,将北城门官道两旁围得水泄不通。作为东汉和后汉两朝国都,京城内仍流传着不少关于几百年前万邦来朝的传说。今日来的虽然只是几十个蛮族可汗,有的部落甚至还不满千人,但在礼部的操控之下,寻常老百姓哪懂得那么多,看着大军之中身披裘皮长相凶恶却又低眉顺目的蛮族人,百姓们均感振奋不已,待到赵应的御驾经过,不由自主纷纷拜倒高呼万岁。
赵应心神激荡,不顾大内总管连奇等人劝阻,从御驾内探出身来挥手示意,自然又引起更大的欢呼声。
看着拜服于地的军民百姓,赵应志得意满,自进京以来所受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生平第一次有了种不枉此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