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轻人怎么还生气了?
秦王翻开小册子的第一页,在扉页上,朱襄用炭笔打草稿,笔墨填充,画下了他们一家三口手牵手的画像。
朱襄笑得很开朗,雪笑得很温婉,圆滚滚的政儿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小短腿踢得老高。
秦王从未见过这样的画。
画中人活灵活现,就像是要从画里走出来一样。只看着这幅画,秦王就能感受到画画者喜悦的心情,也能感受到画中人快要溢出来的幸福感。
秦王的心突然软了。
只这么一瞬间,因为子嗣太多,所以对子嗣并没有多看重,对这个没见过面的曾孙更是一点印象一点感情都没有的老秦王,突然对画中这个笑弯了眼的胖娃娃产生了一点点感情。
白起悄悄伸长脖子,看到了小册子上的图画。
他也感到了画中人的幸福。
“你们一家人过得这么幸福,你离开他,真的不会后悔吗?”白起忍不住了,“你不担心他们难过吗?”
朱襄双手抓紧了袖口。
他沉默了半晌,哽咽道:“担心。我对不起他们,但我也没办法……如果我不住在邯郸城外,住在雁门、代郡、云中,我都不会过来。但他们是我身边的人,他们人太多了,我住的那个村子里的人,我认识的邻里乡亲,几乎部都来长平了啊……”
白起手抬起来,又放下去。
他看向秦王。
老秦王看向朱襄,又看了一眼画,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白起,你带他去赵军营地。寡人听你的。你先带赵军种三个月土豆,然后我放他们走。”
朱襄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俯身感激道:“谢秦王!”
白起起身,带着朱襄离开,担心朱襄的哭声打扰到君上的心情。
等他把朱襄安顿好,再向君上进言,没必要用朱襄去打击赵国。自己还活着,只要秦国休养生息几年,自己一定能再次抓住机会,拿下邯郸。
朱襄离开后,秦王身体一松懈,靠在了坐具上,还伸长了一条腿。
他年纪大了,保持威严的姿态蛮累。
老秦王翻开了第二页,看看朱襄这个小年轻为自己的曾孙记录了些什么。
“X年X月X日,政儿尿床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秦王的表情裂开。
然后,老秦王将小册子扣在腿上,单手扶额。
这朱襄啊……
老秦王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
白起把朱襄带出去的时候,朱襄还在一边哭一边抹眼泪。
他哭着哭着,鼻涕也流了出来。还好他怀里带了草纸,赶紧用草纸擤鼻涕。
白起默然无语。
刚才还非常有士子架势的朱襄,现在就像是一个软弱的小纨绔。
除了小纨绔,谁还能软弱?
“真看不出你能为赵人赴死。”离开了秦王身边,也没带副将,白起话稍微多了一点,“你现在后悔吗?”
朱襄把擦完眼泪擤完鼻涕的纸随手丢到秦国兵营的垃圾堆里,道:“一直都很后悔。但后悔也会这么做,没法子。”
白起无语。这人……
他不怕死的人见得多了,怕死的人也见得多了。像朱襄一样,怕死又不怕死的人,他还真没见过。
只看朱襄现在的模样,谁能想到朱襄刚刚如此决绝,用自己的性命为筹码,换取十几万赵人的性命?
哦,朱襄要换的不只是那十几万赵人的性命,还有远在邯郸的他的家人的性命。
哪怕秦王告诉他,蔺相如和廉颇能救下他的妻,赵王也没胆子杀他的外甥,这人居然还是用“不能让政儿被抛弃第三次”这种奇怪到让人想给他脑袋一下子的借口,非要回去送死。
白起都不明白了,公子子楚不在乎自己的儿子,公子子楚那位妻妾也不在乎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你就把他当成了比生命还重要的宝贝?
白起又沉默起来,朱襄有点承受不住这个沉默的气氛,主动找话题道:“赵军为什么会投降?赵括被关起来了吗?他看到我来了,肯定会恼羞成怒想杀了我,嘿。”
白起再次无语。
你刚才还在哭,现在怎么又笑起来了?你表情怎么能突然变得这么轻松?这时候你应该满脸深沉,心情沉重吗?就算你心情调整得再快,也没到能笑出来的地步啊?
而且我和你很熟吗?我不是让六国小儿止啼的武安君吗?你怎么会如此自然的和我搭话?
白起有一种面对自己的副将和护卫老卒的无力感。
朱襄不知道白起看着面瘫,心理活动如此丰富。
知道了他也能为自己辩解,生活都这么苦了,他如果不擅长调整心态,早就被憋屈死了。
难道因为知道几个月后会死,这几个月就惴惴不安吗?那不是比死还难受?
珍惜仅存的这几个月时间笑着活下去,才是厚待自己。
何况几个月后就要死了,朱襄当然不害怕白起:“赵括被关在哪?我想先去嘲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