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心病还须心药医(1 / 1)

“真真个是滴水成冰啊,这番天气,林冲一家是病的病,倒的倒,城门眼下也已经落锁,便是想插翅飞出去也不能够,他门口又有开封府的公人看守,我等何不寻处酒店,弄些热酒热菜吃,抵抵饥寒也好。”

“哥哥说的是,有道是皇帝也不差饿兵,我等自去吃好喝好,只有身上有了力气,也才好为衙内效力不是?”

这伙帮闲却是闲散惯了的性子,你一言我一语,便嘻嘻哈哈的,互相勾肩搭背出了巷子,自去吃酒吃肉找快活去了。

他们前脚刚走,那伙衙役也各自撒腿跑了个干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此时,几道黑影便从巷子里的一处后门内闪身出来。

“我说甚么来着?两伙狗东西,我一连看了几天,他们没一次站过戌时的,担心他们作甚!”

过街鼠张三见自己的言语得了应验,不无得意地回过头朝邹润和李四道。

却不妨话音刚落,头上就吃了李四好大一记爆栗。

“你这厮,得意甚么!岂不知他们愈懒散不济事,愈才方便我等下手,自在这里讨打!”

张三吃痛,差点叫出声来,李四说完在那捂着嘴,噗嗤噗嗤地低笑,邹润赶忙喝住。这番前来,由于鲁智深的身形外貌实在太容易辨认,邹润好说歹说才没有带他来,只是带上了熟悉东京城每一条大街小巷的张三李四。

不过到底相处日短,这二人混混习性未脱,行事有些散漫,邹润多少有些无奈和头疼,只好再度拉着他俩低声告诫了一番,这二人才堪堪收敛住。

一阵悉悉索索后,三人换上了邹润亲自设计的宋版夜行衣,站在黑暗里,正好藏身。

邹润眼见看守的一帮人散走,于是吩咐张三李四仍在暗处放风,如若来人便以猫叫三声为暗号。他则用后背贴着巷子,踮起脚尖,快速绕到林冲家后院,瞅准高度,一个发力便利索的翻了进去。

林冲家是东京土著,他父亲和鲁达之前都做过提辖官(注1)。但是一个是禁军提辖,一个是西军提辖,两者都是提辖,却不可同日而语。

众所周知,禁军是大宋待遇最好的部队,但是东京禁军的待遇又是所有禁军中待遇最好的,大部分西军虽然也是禁军序列,但是作为驻边禁军那待遇差的就不止一点半点了。所以即便都是提辖,但是后者只能在渭州城自己个租房子住,而前者却能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城置下一间不小的宅院,其中差距,可见一般。

厢房内,林娘子双目无神,颜色憔悴,家中老父自打上次一遭事故,卧病在床,须得女使锦儿时时看护,大多数时间里,她只得独自一人枯坐闺房。

孤独、懊悔、思念……种种深入骨髓的厉害情绪,每时每刻都在侵蚀着这位贤妻良人。

此时正值华灯初上,元旦前夕的东京城大部分街巷没了宵禁,官家特旨,要与民同乐,官府在御街两侧和热闹街区,纷纷扎起鳌山彩棚,靠近内城的地方,甚至有禁军开始燃放起少见但色彩绚丽的烟花爆竹,专供那些贵人们看景。

虽是戌时时分,但是街上行人却不见少,反而愈发增多。

闻得窗外欢声笑语,喧哗一片,林娘子心中一动,她支撑起柔弱的身躯,缓缓起身。推开窗棂,只见外边街巷热闹繁华,行人各着彩衣,携老扶幼,更有那青年男女,互相依偎,执手而行,人们不是手里提着屠苏酒,就是肋下夹着新买的桃符,满眼新年气象。

面对如此盛景,滚烫的泪珠不觉划落憔悴的面庞,顺着消瘦露骨的下颔,接连坠落在地。唯恐被楼下亲人听闻,林娘子用袖口捂住口鼻,闷声痛哭。

遥想前些年,她和林冲也曾是这类人群中的一员。一起相伴行走在东京城的大街上,趁着四周无人注意,这对小夫妻还会在宽大袖袍的笼罩掩护下,偷偷将手牵在一起,红着面庞,穿街过市,浑如少不更事的青梅竹马一般,既甜蜜恩爱,又怡然自乐。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林娘子一字一句,念起了这首唐代李商隐的抒情短章,她不由想着,李商隐的夫人王氏即便和丈夫远隔万里,却也知晓他的行踪地址,还能以书信寄托愁思,倾诉衷肠。可自己呢?

自家官人被奸人所害,发配路上几次险些丧命,到了牢城,又被恶人追去构陷,最终落得个海捕追缉,音信全无。

难道?难道真如那高衙内狗贼所说,自家夫君已经死在了荒山野岭?

林娘子心窝里陡然一阵剧疼,她不禁回想起当初高衙内用一纸仿造的书信骗她到城郊,见到她头一句就恶狠狠的说道:“娘子,你且死了心吧,那林冲早就死在了荒郊野地,尸体都教野狗吃尽了,不然这些时日,如何无一封书信寄来?”

是了,林娘子知道自家夫君的性子,他绝不是抛下自己不管的人,千难万难,只要他活着,一定会想法设法传来音信,如今距离他发配已经大半年,除了初到沧州时托人带过口信,时至今日再无半点音讯。

想到此处,林娘子再难自处,一匹早已备好的白绫,穿过横梁,被一双素手打成了死结。这是半年前林娘子就预备下的物什,本是预防着高衙内一旦强来,便悬梁自尽,可眼下,似乎不用等那一天了。

“事因我而起,既然此生再难相逢,我亦追随官人而去。数些年结发成亲,枉费九十日东君匹配……官人,黄泉路上慢行,贞娘这便来了……”

软凳倾倒,玉脚凌空,伴随着一阵紧促地呼吸困难,林娘子只觉得自己的魂魄马上就要离身,飞往那黄泉路上,好去追寻自家相公的背影……

楼下邹润恰好表明完身份,正在跟卧病在床的张教头说明内情,好在他听力远超常人,楼上那声不寻常的闷响引起了他的注意,一时之间,邹润心思如电,暗道一声,“不好!”

随即旋风一般转上楼去,行到房门外,听到里边传来的挣扎闷哼之声,即刻奋起浑身巨力,合身一撞,区区一扇枣木门窗,直如纸片一般破裂开来。

“嫂嫂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邹润右手朝后腰一抹,取得一柄寒光利刃在手,他屈膝沉跨,吐气开声,直在平地里纵起,手中利刃就势一挥,上好的白绫应声而断,林娘子娇躯随即仰后便倒!

“娘子!”

锦儿恰好进来,口里痛叫一声。邹润眼疾手快,立马就地一滚,就势起身扶住。张教头也扶着楼梯行了上来,见此一幕,骇得亡魂大冒,口不能言。

三人赶忙将林娘子扶上床榻,碍于男女大妨,邹润只好在一旁指挥锦儿紧急施救,好在邹润发现的及时,林娘子此时虽然面如金纸,但心跳尚存,只须宽松衣带,捏压人中,帮其顺气就行。

一行人急得挥汗如雨,张教头更是团团乱转,却丝毫帮不上忙,好在锦儿忙活了一盏茶后,林娘子终于悠悠转醒。

强支病体的张教头这才放声大哭。

“我的儿!如何就寻了短见!直吓死爹爹了……”

满头大汗,几近虚脱的锦儿也不住落泪,可这一切仿佛都和林娘子无关了,她双唇雪白,两眼无神,三魂七魄好像飞到九重天外,只是在嘴里喃喃的说道:

“官人,贞娘来了……”

饶是张教头一把年纪如何哭告,锦儿如何呼喊,林娘子就宛如得了失魂症一般,外界的言语难以引起她半分注意,哀大莫过于心死,大抵说的便是这般了吧。

好在邹润急中生智,他从怀里一把掏出一方手绢,在林娘子眼前猛地一晃!

林娘子两眼猛地一缩,眼中好像产生了焦距,她的呼吸变得粗重,她不顾身体虚弱,一把将那方手绢从邹润手里夺来,翻来覆去,不住地翻看,口里兀自急声念道:

“是了!是了!这是我当初在开封府前送给官人那包衣物里的手帕,却是我亲手缝的,指望路上他用来擦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