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欲把相思说似谁(1 / 2)

三天。

小夭在相柳战死的海岛上找了整整三天。

被黑血浸染的泥土带着剧毒,腥臭无比,令所有的飞鸟走兽游鱼浮虫都退避三舍,岛上更是草木皆衰,百兽皆亡,宛如人间炼狱。可是她双手双脚在黑土中摸索行走三天,却毫发无损,好像无形中被人保护起来,除了一身青色的衣裙被黑血浸染的斑斑驳驳。

小夭遥望着空空荡荡的海岛,思绪如潮——相柳,你不是有九条命吗?你不是大荒的战神吗?怎会那么轻易就死了?你肯定还活着对不对?你是不是气我用箭伤了你,所以才故意躲起来不想见我的是吗?对,九头怪,肯定是的,以你无赖又狡诈的性子,你指不定躲在某个角落偷偷看我笑话呢!

小夭仔细扒拉着每一寸已经被血染黑的泥土。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会发现相柳残魂的地方。双手已经渗血颤抖,但她仍然没有一丝停下来的意思。

她不信,不信这个狡猾的九头妖就这样死了。像个傻子似的,把所有的命都给了别人,就这么傻傻的死了。

由于三天没合眼,滴水未食,粒米未进。此刻的小夭脸色惨白,唇瓣干裂。半晌过后,她终于体力不支仰倒在地。

小夭任由四肢耷拉在地,污血浸染了发丝也毫不在意。她抬眸呆呆望着天空,此时云很低,仿若触手可及,灰色的乌云连绵一片,似乎将要垂落雨滴。

海,是相柳的家。普天之下,人人都在为杀掉了大魔头--九命相柳而庆贺,唯有他的家,大海,在为海底妖王的离去而悲伤。

有时候,她亦无法分辨,她对相柳到底是一种什么感情,她一直不是一个主动的人,甚至对任何事都很冷淡,凡事都讲究顺其自然,不想付出太多,什么事都是被动在接受,认玱玹是这样,等涂山璟是这样,嫁给赤水丰隆也是这样。可唯独对相柳,她是愿意主动的。但,他们是对手,是敌人,注定势不两立。她害怕,不敢,也不愿去想最后的结局。可是,现实往往就是如此残酷。辰荣义军的军师和西炎的王,注定要生死决斗。

因此,当小夭每一次面对相柳,历经怦然心动的瞬间,她就不断告诫自己,他不过是公平交易而已,他从未把自己放在他的心间。只有这样,她才能给自己裹上厚厚的茧,唯有这样,才能阻断相柳走进她的梦里的机缘。

暗示的话说久了就信了,看着再假的谎言,说多了就成了真。

小夭以为,自己已经伪装的足够好,丝茧已经包裹的足够厚。可一听到相柳战死,她所有的努力最终都土崩瓦解。

她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像无边绝望笼罩着她,丝茧紧紧包裹着她,拽着她一点一点沉入海底,直到不见天日,直到心脏窒息,直到好似有两个野兽在极限拉扯,一不留神就会爆体而亡。

小夭即便知道战死是相柳的结局,可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虽然相柳说过,战死是战士的归宿。她也清楚,相柳那么骄傲的一个将军又怎会抛下袍泽恩义苟且偷生呢?但她明明都求玱玹答应了,会饶他一命,可为什么,他还是一心求死,甚至连她最后的回忆,也要残忍的抹去?

“九头怪!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把你的毛球给炖了。”小夭威胁道,但声音却如石沉大海,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回应,仅有海风从耳边轻掠而过。

泪水从小夭眼角悄然滑落:“你不是睚眦必报吗?我都说要杀了你的毛球,你也不肯出现吗?我们就那么不值得你挂念吗?”

小夭以为她此生都不会再流眼泪,知道玱玹为了阿念而折磨她的时候,她没有哭,涂山璟失约的时候她没有哭,甚至被沐斐虐杀的时候她亦没有哭。

相柳在海底陪伴小夭三十七年,纵使海水冰冷黑暗,但是有他陪伴的日子,小夭海底的生活并不算糟糕。而后,相柳唤醒了她,在她满心欢喜等着相柳来见她的时候,等到的却只有他让毛球送自己离开的消息。

小夭心如刀割,趴在似乎还残存着相柳体温的海贝床上。泪水从眼眶里疯狂窜出,簌簌而下,颗颗滴落在他的贝壳床。没想到,从那以后,她的眼泪竟也像东流之水,流之不尽了。

泪珠划过小夭耳鬓,滴落在黑土里。慢慢的,竟有片片纯净清冽、美如梦幻的六瓣冰晶雪花从眼泪滴落处旖旎而起,互相缠绕,浮动。

晶莹如玉的雪花倒映进小夭的瞳孔,她的眼眸一缩,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冰晶从黑土里钻出来,夹杂着点点稀疏的金色萤光,如飞絮般轻柔,萦绕在小夭眼前。

小夭呆呆的望着眼前的景象,心脏在剧烈的跳动,怦怦……怦怦……好似有另一颗心脏在慢慢靠近,轻柔的附和着她的节奏。而后,一团小小的,被金色灵力包裹着的冰珠,萦绕着片片冰晶雪花,从一摊黑血中冒出来,缓缓漂浮到小夭眼前,和点点细腻的金色萤光汇聚在一起。

晶莹剔透的冰珠里面,有一缕淡淡的,几不可察的微弱游丝,犹如一团小小的火焰,缓缓地在澄莹的冰珠里游动。

“找到了,相柳,我终于找到你了。”小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明明在笑,眼泪却夺眶而出。

这是……小夭眸光忽的一抖,震惊的看着冰珠,将冰珠揽到掌心。

小夭竟不知相柳会把自己流在他贝壳床上的眼泪炼成冰珠,即便身死,居然也在用灵力紧紧护着这颗珠子。更未料到,相柳的残魂,竟然就在这颗她眼泪炼制而成的冰珠里。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席卷心头。

你不是说我们之间只是公平交易吗?你不是凡事都算的一清二楚,与谁都泾渭分明吗?你不是只在乎你的大义吗?为什么,我的一滴眼泪你竟然也能保护至此。

太多疑问,来不及细想。

小夭小心翼翼把相柳的残魂护到心脏上,如释重负的大笑起来,眼泪却也不停的坠落。

九头怪,你在海底护了我三十七年,现在,也该我来护你了。

小夭带着相柳的残魂游到大海深处,玳瑁与她擦身而过,鱼群在她身边簇拥游移,海葵的嘴巴一张一合,红蓝交错。

在这里,他们可以免于被任何人打扰,大海,是相柳的家,也是最适合重聚相柳神魂的地方。

小夭找到一个很漂亮海贝壳,虽然比不上相柳之前的大海贝,也没有浪花般卷起的边角,更没有漂亮的纹路,但容纳两人,足够了。

小夭划破手掌,念动咒语,在海贝上布下血咒。这带有妖王气息的血液是海岛最好的防御罩,任何海怪鲛人闻到都要退避三舍。

小夭坐在贝壳里,施法唤出被她温养在心脏上的残魂。散发淡淡莹白柔光的冰珠里,游动着一缕微弱的,几不可见的红色残魂。

她默念咒语,殷红的血滴落在冰珠上,瞬间渗进冰珠,隐隐发出一点微弱的光。

小夭兴奋的看着这一变化,也顾不上包扎被她再次划破的手掌。

虽然反应很小,但起码还有用。

她再次把冰珠融进心脏里温养,哪怕冰珠冻得心脏并不好受。

小夭曾在五神山的一本古籍上看过,心脏融精血,可生肌,养神魂,以血可温形,以心可塑形,以心换心,能成人。

她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但她不后悔。相柳不也舍了一命救她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一颗心,能换他新生与自由,便是死了,也值得!

听说海底深处有种鱼,名叫何罗鱼,是海中的神兽,长着一个脑袋,却有十个身子,叫声如同犬吠一般,传说吃了它的肉能包治百病,于是小夭每天变着法的去给相柳捕猎何罗鱼,海里的何罗鱼见了小夭都得躲起来绕道走,好几次,小夭还差点被海底凶残的滑鱼当猎物吃掉,每次均是惊险逃脱。

小夭名义上是捕来给相柳补身体,实际上却都进了自己的肚子。用她的话来说,反正现在他吃不了,只能喝她的血,那么她吃就等同于相柳也吃了,一人吃两人补,划算。

闲暇时,小夭就带着冰珠一起欣赏海岛风景,一起去偷听鲛人定情后的合唱,一起探险偷鱼怪的卵,一起撬珍珠贝,贝壳里面的珍珠又大又圆,肯定能卖不少钱。小夭眉飞眼笑,对冰珠说,“九头怪,你肯定想不到你自己家那么有钱,堂堂一个海底妖王,坐拥整个大海的奇珍异宝,请我吃饭竟然还要去当玉佩!”想起相柳当时黑着脸窘迫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想笑。

这样的日子好像回到了海底的那三十七年,没有算计,没有立场,没有纷争。

当初她在梅园被沐斐虐杀,相柳割心头血救她,陪她在冰冷漆黑的海底三十七年,夜夜相伴,虽然一个话很少,虽然一个在永远沉默的听,没想到,他们如今却反了过来,此刻变成九头妖永远沉默的听,而小夭在不停的讲。不过好一点的是,小夭话多,每天都能滔滔不绝的讲一大堆,不至于那么寂寞。要是相柳听得到的话,定会相信当初她逼得猴子自杀的事了。

在海底就这样用心和喂血温养了十年,相柳的残魂终于强壮了许多。小夭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好像也有感应似的在冰珠里转的快了一点。

“九头妖,你是不是也无聊了。要不我也带你去海面看看月亮吧!今日是十五,满月了,海面的月亮肯定又大又圆。”

小夭用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已经可以漂浮在空中的冰珠,眉眼弯弯,笑着说道。

不大的海岛上,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北面隔海就是一望无际的冰川,极北之地,那是相柳曾经流浪过的地方,他说那是世界上拥有最美的风景却也最恐怖的地方。

海面静谧,月光如鲛纱般轻轻浮在海面上。漫天星河,美如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