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这地方,这地方就乡下气重,孩子住这里不好,娇滴滴的小姐还是该住城里,想来闺阁修的是琴棋书画,哎呦,这些我并不在行。”丰腴妇人立指轻按眉梢,吁嗟哀怨道“当初我要能学成一两件就好了,这丫头再跟我一个样,怕是不好找夫家。”
“夫人这品行相貌没得说的,岂可太自谦呀,哦,夫人是想让我调教雀儿吗。这个差事办起来,呃。”小眼老妪为难道,她做牙人这行当,名声并不好,这么个皇裔小姐交给她,万一出了差错,她可是吃罪不起,更别说这位夫人的出身那也是有势力的豪门大户。她虽为长辈,却也从来不敢在这位夫人跟前放肆,按大明的规矩,只有嫡出的朱家苗裔见官大一级。她的夫家只是庶出而已,没有托大的本钱啊。
“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呐,咱们毕竟是一家子人,知根知底才妥帖,”丰腴妇人温声细语道。
“夫人您抬爱,可我那些个手段太俗了些,上不得台面。”小眼老妪终是个本份之人,咬咬牙,就把自个短处往外倒吐。
“呵,男人嘴上说的雅,心里想的却俗,俗嘛也不是说不行。哎,这段日子不太平,我夜夜没睡啊,就想那将来,等雀儿出嫁那会儿,娘家还能留存几许体面,给她荫蔽呢。真要到那个时候,雅倒还不如俗,乱世的雅只是风中的落叶,早晚要掉进泥淖里,俗是人心,有浮力,作水中的浮萍,至少,至少没有那一身污泥。”丰腴妇人眼中若有深意,凄凄道。
“啊,这个,啊。”小眼老妪似懂非懂,只是愣怔无言以对。
“老婶先不忙回县城,今年的收成不差,我们和金家拼凑了百余人马,准备运粮去县城,乘着当下好行情,可优价卖出。哼哼。”丰腴妇人舒眉笑称“你和雀儿跟他们一起走,与大队人马同行这才叫人安心,等进了城,雀儿先寄宿在你那一段时日,我们还要等夏收的积欠首尾完毕才能过去。”
“这趟从县城出来,都说贼军已从临县打过来,我可不敢回去啊。”小眼老妪心有余悸称。
“哈哈哈,没那回事,这不过是金家放出去的谣言而已,好哄抬粮价,借机狠赚一笔,实则贼军连临县都没能拿下,前日刚来消息,临县之围已解,贼军向北退却了,说是朝廷大军压了过来,贼人也没几日可猖狂了。”
“哦,哎呦,谢天谢地,皇天老爷啊,夫人,你既是得了这么好的消息,怎不与我说呢,叫我的心一直悬着,好些日子觉都睡不踏实。”小眼老妪幽怨道。
“哎,这是老爷的主意,他说贼人自退的消息若不捂严实,这粮价便是要跌的,老婶你可不能怪我啊。”丰腴妇人伸出五根纤指轻拍老妪的手背,盈盈笑道。
“那是当然,我,我也有一车粮,我回家准备一下,明天就回城里。”小眼老妪急道,眼见有个大发横财的良机,岂能错过。
“嗯,对,粮价撑不了几日了,事不宜迟。”丰腴妇人深以为然道。
京师东厂巷,不知凡几的乌瓦房错落有致,宛似棋盘条条框框,远处高台上是一座碉楼,炎炎白日下那座灰黑色的堡垒竟然森气阴寒,尤其那些嵌满墙面的小方窗正在红微忽闪,望之极似有炼狱藏于内,任谁见这般生人忽近的肃杀俨然都恨不能倒退回去,奈何到此的倒霉蛋们莫不身难由己。
陈名夏眼窝深陷,蓬头垢面,举手投足早已无存从前的潇洒清高,他只有脚下的那双锦靴还是光洁得体,与一身污斑的缎袍衣衫十分不协,东厂是个古怪的地方,这里的走道以石砖铺地,几乎一尘不染,比他牢笼里的床榻都干净。
陈名夏不禁思忆他在南方的老宅,也有一处庭院是用石头铺地,那是安放陈家列祖牌位的宗祠,用了奴仆打扫伺候,然而石头缝隙间依旧有苔草摘除不净。
“原来有一种手段能叫石头缝隙不长草,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干净的路面,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陈名夏暗暗在心里嘀咕,纳罕不已。
提脚链拾阶而上,陈名夏此刻竟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那些戏文上忠臣良将含冤受屈时,身上锁链用双手提,而我只用单手,岂不失了妙处。于是他停下来,正了正身子,改用双手合掌抱起脚链,可这般走路活似一只鸭子,蔚为滑稽。他忍了几步,终于又不甘放弃了,改回单手。
“一定是哪里不对,我陈名夏素怀鲲鹏之志,十三岁中举,比之古有贤良名臣不遑多让,史册当有吾名,今遭罹难便又如何,奸邪陷害岂可夺高士名节,岂可出丑于宵小丑类,此乃阉贼党锢期,忠良罹难时,无非怒诤其弊,唯死而已,有何惧哉。”这般一琢磨,陈名夏顿时血气上涌,胆边升起无穷勇意。腰板也如悬挺直,单手狠甩铁链飒然,与方才竟判若两人。
走了好几段斜拐的台阶才上高台,脚下阴影铺地,抬头就见巨檐外探,几近遮天蔽日了,他不禁暗忖,这便为暗无天日了吧。
锦衣卫身后推攘,身不由己从铁门进入,投眼尽处却为又一道铁门,并以铁锁紧闭,借幽暗微光,他警惕四顾,奈何只有隐约几个生疏轮廓,认不真切。
“罪犯陈名夏带到,请几位签点。”一位锦衣卫向铁门内躬身道,恭恭敬敬作足了礼数,久无回音却也不敢站直。
好一会儿,就在陈名夏以为这铁门对面的公差不在岗之时,忽而从里面门缝间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大手,倒把他唬了一跳,这手上金光一闪,原来抓了一根钥匙。
“今儿个怎么就带来一个嫩书生,不是说左良玉的几个族人刚送进京吗。”铁门内这只手麻利开锁,一边还问道,声调十分刺耳,犹如金石相击,使人听了一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