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全府上下都在老夫人的静安堂守岁。
连下了两日的雪终于有渐停的趋势,一家人在静安堂用过晚膳后,热热闹闹的在一块闲话,老夫人坐在上首,眉目含笑的看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还有重孙子,乐得嘴巴都合不拢。
平日里,这些晚辈们都各自去忙时,她还嫌她的静安堂过于敞阔,显得孤寂,如今瞧着,倒是小了。
恒远侯府此时确实热闹,恒远候顾旭与二房顾云山都有几房妾室,且都育有子嗣,平日里老夫人并不让她们来静安堂,今儿是除夕,就都来了这处。
大公子顾离在翰林院任职,早几日也是从早忙到晚,这会儿正陪着母亲云氏和妻子在那闲话,只有四岁的顾昭前些日子的风寒好了,这会儿在静安堂里跟个小疯子似的跑个没完,一手拉着容温一手扯着顾书瑶,几个人在一棵槐树下堆雪人呢。
三公子顾硕弯身直接将昭儿给举了起来,小男童‘啊啊’的叫,兴奋的不得了,稚嫩的嗓音喊着:“我长高了,阿娘,我比三叔叔还要高。”
顾硕陪着她们玩了会,顾书瑶就跟顾硕讨除夕礼物,顾硕生的周正,身上少年气息浓烈,笑顾书瑶:“哪有跟人讨礼物的,五妹妹,等下二哥来了,先去找二哥讨。”
这话一出,顾书瑶气焰就弱了,她哥哥向来不给人准备礼物的。
她冲顾硕轻哼了声:“三哥哥这是知道都不敢跟我哥哥闹,故意拿我哥哥压我呢。”她哥哥虽是瞧着一副朗月清风的模样,可府中的同辈们都心照不宣的怕他。
顾硕将目光看向容温,少年朗润的脸上透出几分不自然:“这是表妹在侯府过的第一个年节,可有想要的礼物?”
容温微怔,抬头看了眼天幕,这会儿时辰还早,他们还要在静安堂待上几个时辰,得找些乐子才是,从前在扬州守岁时,她无聊了就拿着爹爹给她做的弹弓打火苗,她与顾硕相视,轻声问他:“三表哥会做弹弓吗?”
顾硕闻言大笑:“原来表妹喜欢玩弹弓,这个容易,一会就能做出来。”他话落,顾书瑶喊着:“我也要。”
昭儿也跟着喊:“三叔叔,我也要。”
顾书瑶两只手捏着昭儿肉嘟嘟的小脸,恨不得将人给提起来:“这小家伙,知道什么是弹弓吗,就嚷嚷着要。”
顾硕是习武之人,做弹弓这种小玩意很轻松,不过半个时辰就做了三只弹弓出来,且大小各异,形状各异。
顾慕来到静安堂时,顾硕正陪着这三个人在树下打火苗。
热热闹闹的,都有些吵闹了。
四姑娘顾书曼看着他们在这玩的热闹,心里虽痒痒,却是也没来凑这个热闹,她与顾书瑶不同,就算在侯府里,也时刻是一副端庄贵女的姿态,看到顾慕来了静安堂,迎上前去唤了声‘二哥哥’,随后将一只荷包递给顾慕:“这是我闺中密友许尚书家二姑娘托我给二哥哥的,说是除夕礼物。”
顾慕看了一眼,顾书曼怕他回绝,急忙又道:“二哥哥给我个面子,她拖了我好几回,只要二哥哥收下就是,丢了或是打发下人都随二哥哥的意。”
这时,老夫人隔得很远,透过满院明晃晃的灯火瞧见了顾慕,唤着:“观南来了,过来,来祖母这。”顾慕抬步向着老夫人处走去。
顾书曼气极,想要塞给一旁的净思,净思急忙躲开,对顾书曼道:“四小姐,公子之前就跟你说过,不要再做这般事,四小姐收回吧。”顾书曼气哼哼的转身看了一眼顾慕。
这边,昭儿和容温顾书瑶比赛射火苗,他一个小娃娃,哪比得过她们,心中气不过,吭哧吭哧的就拿着他的那只小弹弓走了。
他小跑着进到屋里,站在一圈大人中间,漆黑的眸子四下扫了好几眼,最后像个肉球一样往他二叔叔怀里一扑,格外的委屈,奶声奶气的:“二叔叔帮我,我比不过她们。”他将手中的小弹弓举起给顾慕看:“二叔叔瞧瞧,三叔叔给小姑姑做的弹弓大,给我做的小,我自是比不过她们。”
昭儿拉着顾慕的手,跟他撒娇:“二叔叔,你去帮帮我,帮帮我。”
小娃子知道磨道人,惹了一圈人笑他。
顾慕接过他手中的小弹弓,还不及他的手掌大,起身被昭儿拉着走,来到院中的古槐树下后,小男童气冲冲的对她们说着:“我找了帮手。”
说完,颇为得意,可他发现,表姑姑在和三叔叔一同,想要去射屋檐上的冰凌,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他小小的个子走过去,扯了扯容温的衣角,奶声奶气的:“表姑姑。”
容温这才回过神来,先是应了昭儿一声,随后唤了声‘二表哥’。顾硕也跟着唤了声‘二哥’。
静安堂里热热闹闹了一个多时辰,逐渐也都有些累了,长辈们开始给发压岁钱,提提这些孩子们的兴头。
老夫人这边才刚发完,昭儿就在他阿娘怀里不安分起来,闹着说他也要发压岁钱,惹得一屋子的人笑。
他一个四岁的孩童倒是认真了起来,身上穿着喜庆的对襟棉袄,肉嘟嘟的小手在腰间的布袋里掏了又掏,才只掏出了两颗李子糖。
这下,屋里的人都看着他,看他要把这仅有的两颗糖给谁吃,小家伙倒是丝毫未犹豫,先是小步子极快的走到他二叔叔跟前,递给了顾慕一颗,随后又小步子极快的递给了他表姑姑一颗。
老夫人笑的眼睛都成了一道缝,哄问着:“昭儿说说看,这么多人,为何就把糖给他们了?”
小家伙跑到曾祖母跟前,乐着小脸一本正经道:“因为二叔叔生的好看,表姑姑也好看,昭儿的糖要给最好看的人吃。”
昭儿的母亲阿濯笑着对老夫人道:“祖母,这孩子别看年纪小,可知道事,冬至那日带他去街上玩,看见生的漂亮的姑娘就喊人姐姐。”
阿濯的话落,老夫人捏了捏昭儿的小脸:“昭儿聪明,且不说是他,人都喜欢生的好看的,尤其呀,这生的好看的人,在一处才般配。”
时间在说笑声中转过,容温坐在老夫人身侧,觉得有些打瞌睡,就一个人悄悄去了静安堂后院的一处干涸的池塘处,也不知从哪捞来了一只小板凳,坐在那怔怔的出神。
灯火如星,她望着天上月,思绪早已不知跑去了何处。
这个时辰,爹爹应该在饮酒吧。
往年除夕,继母不爱饮酒,都是她陪着爹爹喝,她酒瘾大,有时候爹爹都醉了,她还只是晕乎乎的,也不知,今岁爹爹还饮不饮酒了。
她其实在老夫人身边坐着时,看着大舅舅一家,二舅舅一家,其乐融融的在一处闲话,心里说不出来的堵闷,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没说错,越是热闹的节日,就会越显得孤独。
可,人活在世上,有父母在身边陪着,不是一件最基本的事吗?
为何,这对于她来说,成了永远的奢望。
十岁前,她奢望母亲能抱一抱她,曾在无数个深夜,她都想跑去母亲屋里,去和母亲睡,可她知道,就算她鼓起勇气跑去了,也只会被骂上一顿赶回来。
她一直希望他们一家三口可以一起去街市上闲逛,一起用膳,一起做很多很多的事。
可这样的场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十岁后,她就在想,就算母亲不抱她,对她和爹爹态度冷淡,也行,只要母亲还在,只要他们这个家还在,就好了。
可她想要的,终归是不可能实现。
也是十岁后,她开始习惯写手札,把想要对母亲说的话,都写在手札里,受欺负了,生病了,遇到了些新奇的事了,以及少女初潮时的尴尬,情窦初开看到了生的俊朗的少年郎。
她开始去偷爹爹的酒喝,听人说一醉解千愁,她也想试一试,愁倒是没解,倒是落了个酒瘾。
她手肘撑在膝上,仰头看着天上月。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有脚步声走过来,容温这才发觉,她的脚都有些麻了,冬日里的夜间比她想象中的更寒凉。
她嗓音有些微哑,看着来人轻轻说着:“我脚有些麻了,二表哥见谅。”
顾慕一袭墨衣在她身侧停下,腰间佩戴的鹤纹白玉在雪地里更显透亮,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彩绘荷包递过来,嗓音如泉:“压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