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那珉不多时，江连横闲来无事，便随手翻了翻柜上的账册。</p>
然而，账册过目，却不走心。</p>
他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p>
果然，不到一袋烟的功夫，顺着大门口，便看见王正南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p>
“道哥！”南风呼哧呼哧地喘道，“你不回家，咋还有功夫看账本呢？”</p>
江连横眉头一紧，却问：“家里咋了？”</p>
王正南更是诧异，当即反问道：“道哥，你咋还问我呢？”</p>
说着，他走到柜台前，左瞄右看，压低了声音说：“不是你让乔夫人——不，是三夫人来奉天的么？现在人到了，嫂子搁家，说啥不让进院呢！”</p>
江连横一拍脑门，近来诸事繁多，却把这件事死死地抛在了脑后。</p>
让书宁来奉天，原本是为了给赵国砚潜入旅大所设的幌子，结果却忘了安排。</p>
江连横赶忙找补道：“咋咋呼呼的，我还以为多大个事儿呢！整了半天，原来是赵国砚把老三带回来了啊！”</p>
“赵国砚？”王正南愣道，“没看着老赵呐！”</p>
“我让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p>
王正南眨眨眼，大肥脑袋一转，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旋即将嗓门儿调高了几分，喊道：“道哥！老赵带着三夫人回家了，嫂子没让进门儿！”</p>
言毕，大堂里的伙计和主顾立时朝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p>
“你个傻狍子，后半句不用说！”</p>
江连横骂骂咧咧地拂袖而去，带上西风，乘上马车，风风火火地赶往城北家宅。</p>
……</p>
拐弯抹角，抹角拐弯，一路着急忙慌，总算赶到了大院门口。</p>
走下马车，却见三夫人书宁身穿黑色貂皮大衣，青丝挽髻，云鬓朦胧，正茫然无措地站在门口的雪地里，身前是不动如山的袁新法，两侧是赵国砚派来护送、手持大件行李箱的跟班保镖。</p>
她的鼻尖有点红，薄薄的哈气在唇边弥漫，眼睛里泪光点点，倒不是在装可怜，而是化雪天冷，冻人且动人。</p>
跟胡小妍和小花不同，书宁小时候，就算再怎么家道中落，那也是大家闺秀，不曾受过委屈，身上始终端着一股劲儿，即便是门前受辱，也并未撒泼犯浑。</p>
只不过，奉天到底不是她的家。</p>
来到江宅，大太太不让进门，书宁难免有些手足无措。</p>
直到看见江连横的身影，她悬着的一颗心，才总算落了地，当下便迎上前，一开口，却说：“我回去吧。”</p>
“回哪去？”江连横破口大骂道，“妈了个巴子的，牝鸡司晨，她还反了天了！就在这住！老袁，让道！”</p>
袁新法尴尬地应了一声，只好侧身放行。</p>
他人影一闪，江连横正要迈步进院，迎面却看见胡小妍正端坐在轮椅上，横在宅子门口。</p>
江连横一怔，偏过头道：“西风，让三太太先上车里歇一会儿！”</p>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地穿过院子，冲到胡小妍近前，骂道：“这么冷的天儿，你他妈的在外头坐着干啥，滚进去！”</p>
胡小妍目不斜视，冷硬且幽怨地说：“你答应我了。”</p>
“我答应伱什么了，滚进去！”</p>
“你答应过我，不让这破鞋进家门！”</p>
江连横比比划划地骂道：“你别他妈跟我来劲啊，我他妈抽你信不信？”</p>
胡小妍仰起脖子：“抽！使劲抽！有种你当着爹的牌位抽我！”</p>
江连横低声咒骂一句，随后便立时弯下腰，不管胡小妍如何反抗，只管将她合腰抱起来，“噔噔噔”地爬上楼梯。</p>
原本正怀抱江承业、站在楼梯上张望的小花见状，立马回身，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p>
许如清闻声，也探出头来询问情况。</p>
江连横二话不说，一脚踹开卧房大门，原本正在屋子里代为照看江雅的宋妈见苗头不对，立即起身，低着头快步溜了出去。</p>
江连横在女儿的注视下，将胡小妍放在床上，随后将房门反锁。</p>
酝酿了片刻，他转过头，赔上笑脸，却道：“媳妇儿，手都冻凉了。来，我给你捂捂！”</p>
“滚！别过来！”胡小妍闷声道。</p>
小江雅左右看看两人，嘿嘿地笑了笑。</p>
“嘎哈呀？你瞅瞅，女儿都笑话你！”江连横死皮赖脸地坐在床边，“媳妇儿，你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我让书宁过来，主要是为了帮国砚打個幌子。眼下是非常时期，书宁又知道这么多事儿，我能让她一个人在营口待着么？”</p>
“你装什么？”胡小妍没好气道，“你要真担心她说什么，就不该让她活着！你就是看上她了，找谁不行，非得找个破鞋，破鞋！”</p>
“破鞋破鞋——其实也没那么破，还挺挤脚呢！”</p>
“你要脸么？”胡小妍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江小道，你要脸么？”</p>
“今天不唠脸的事儿。咱就说，人家大老远的从营口过来，在外头冻了半天——”</p>
“心疼了？”</p>
“我心疼是你！”</p>
胡小妍别过脸去，却说：“江家不养闲人，她在营口，我眼不见、心不烦，你让她过来算什么意思？成心气我！”</p>
江连横好声劝道：“嗳，咱得说句公道话，人家可是带着顶天的‘陪嫁’来的，咋能说人家是闲人呢？”</p>
“哦，嫌我没有陪嫁。”</p>
“谁说了呀？那个——还有，书宁她经常在外面跑，也能谈谈生意，营口那边的保险公司，她都跟着办，不是闲人。”</p>
胡小妍忽地黯然失色，低下头，垂着泪喃喃道：“是啊，我没有腿，没法在外头跑，拿不出手、见不得人。”</p>
江连横皱眉道：“啧！你咋像个老太太似的，怎么这么歪呢？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是个残疾？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p>
他没法感同身受。</p>
他只看到了她的偏激，却从未看到她的不安与自卑。</p>
胡小妍一边转过头，一边胡乱地抹着眼泪，背对着他，说：“我知道了，她不是闲人，你还等着她给你生儿子呢！”</p>
江连横蓦地怔住。</p>
原来，胡小妍很在意这件事，一直都很在意。</p>
“什么话！”江连横忙说，“你还年轻，想生儿子，那还不有的是机会？”</p>
话虽如此，可实际上，两人行夫妻之实多年，也就只怀了江雅这一胎。</p>
他的确有的是机会，她却未必。</p>
胡小妍闷不吭声地支起胳膊，一前一前地挪动着身子，往床里边靠。</p>
好巧不巧，偏偏在这个时候，小江雅好奇地看着母亲，竟也有样学样地在床上挪动起来。</p>
两三岁的孩童，向来惯于模仿。</p>
江雅每天看着母亲这般举动，有意无意间，便情不自禁地跟着学了起来。</p>
可是，这无心之举，却如同一根钢针，霎时间便狠狠地戳进胡小妍的心窝。</p>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啪”的一声，狠狠地轮在女儿娇嫩的脸上。</p>
小江雅立时嚎啕大哭起来。</p>
江连横见状，当即一把抱起女儿，破口大骂：“胡小妍，你他妈疯了？这么大点儿的孩子，禁得起你这么打么？”</p>
胡小妍也猛地惊醒过来，后悔之余，心里却又更疼，眼泪便更止不住。</p>
“你骗我。你都答应我了。你跟别人都是说一不二，就骗我。”</p>
江连横抱起江雅，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小妍，旋即离开卧房，将女儿交给宋妈照看，自己则下楼来到院子外头。</p>
“道哥，咋个意思？”李正西迎上前问，“这……进不进去？”</p>
江连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摆摆手道：“送别的地方去吧。”</p>
“送哪儿呀？”李正西掰着手指头数，“城东的老宅，六爷在那住呢。白宝臣的宅子，一直封着没动；白国屏的外宅也有地方……”</p>
“那俩宅子死的人太多，送去老周家原来在城南那座宅子吧，带几个人去收拾收拾。”</p>
“哦，道哥，那你……”</p>
“我答应过她了，去吧！”</p>
说着，江连横走近马车，挑开门帘说：“书宁，你先去城南那边，我过两天再去找你。”</p>
书宁似乎原本就不想在这宅子里待着，于是便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转而从手包里掏出个小礼盒递给他。</p>
“这啥玩意儿？”江连横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