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大唐宫,皇帝行宫,就算是预定是用来涂抹的赝品画作,也不可能用毛边纸草纸之类的平民纸张,全是最顶级的优品宣纸。
“我来粘纸。”许问一直坐在一边,一幅不打算出风头的样子,这时看了朱甘棠一眼,突然起身,走了过去。
把纸粘在一起这种粗活儿,当然不会有主事打算亲自上手,都是准备交给小厮来操持的。
现在许问要接手,肯定就交给他了。
许问弯腰蹲下去,一张张看那些纸,他没有马上开始粘,而是进行挑选,将它们分类。
最后,他选出了一些熟宣,向朱甘棠点点头。
朱甘棠站在一边,完全没有干扰他的样子,这时露出微笑,走过去捻了捻纸面,向他点点头。
这时小厮递来浆糊,许问打开罐子看了看,摇摇头,要来面粉,自己动手做。
筛粉、烧水、测温、搅拌,一系列动作做下来,干净的陶罐里装满了刚做好的浆糊,细腻半透明,没有一点杂质,像上好的冰玉。
然后,许问裁出托纸,垫在两张纸的接缝处,把它们拼在一起。
他的动作不慢,看上去非常流畅,眼看着,一方方宣纸相互连接,形成整体。
最后,长长的白纸平铺在殿中地上,准备好了。
卞渡走过去看,李溪水也忍不住站了起来。
也不知道许问是怎么操作的,这纸铺在地上,肉眼竟然完全看不出接缝,只有趴在地上,用几乎平行的角度去看,才能勉强看出一点。越是基础的手艺,越是见得出难度,许问亮了这一手,让殿内很多懂行的都眼前一亮,对他有点刮目相看的感觉。
以前他们也听说过这年轻人有本事,但听说和实际看见,感觉完全不一样。
“散散湿气,过会儿就能画了。”许问说道。
“不错不错,手艺漂亮!”朱甘棠满意地说。
这时孙博然要给他安排长案,让人托着纸,一部分一部分地放在案上,让他画。
朱甘棠摇摇头,拒绝了。
他研好了墨,润好了笔,又站在李集天的画旁边看了半天。
许问试了下纸,对着他的后背说:“可以了。”
朱甘棠又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来,挽起袖子,掀开袍服,半跪在了地上。
他执起笔,开始作画。
从第一笔落在纸上开始,他就再没有去看李集天的画。
而且他画得很快,落笔完全没有犹豫,笔墨连绵不绝,很有些一气呵成的感觉。
好像就在刚才这么短的一段时间里,他就已经看清了李集天的画,已然把它完全记在了心中。
他是从右往左,从京城部分开始画的。
那山、那水、那城市、那村、那楼阁、那街道……
他画得很快,初看上去确实跟李集天的一模一样,构图、角度、结构、甚至笔触都有点相似。
但很快,周围的人就发现了不同。
李集天的画冷静克制,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注视着人间的一切,要把它如实表达出来。
而朱甘棠的画,属于凡人。
他从落笔开始,就倾注了自己的感情,将它们融入了每一根线条与每一寸画面。
他画的其实不完全是李集天的千里江山图,也是他自己曾经走过的路,看过的景色,纳入心中的这一方世界!
他明显是以感情为牵引的,画得很快。
李集天的千里江山图里是有很多细节的,而朱甘棠并没有有意细致描绘这些细节,很多都忽略了。
譬如城市以及村庄里的那些人,他没有画他们的形体服装动作,很多就只是点了一个墨点子。
考虑到这幅画的用途,他这样做很自然也很正确。
但奇特而且强大的是,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些墨点子,你仿佛也能看出情绪,能够想象出这些人是什么样的身份,正在干什么,是麻木还是痛苦还是高兴……
这有可能是受到了李集天原作的影响,让观画者把对原作的观感一起带到这边来了——但这种感觉,还是非常奇妙,甚至有点不可思议。
这些人,也全都是朱甘棠见过、打过交道、或者沉默关注过的人。
他把对他们的情感,也一并带到画里来了。
“这……朱大人画出来的这画,真的能用?”李晟看得目不转睛,这时凑到许问身边,小声说话,眼睛还盯在画上。
“嗯?”许问也在盯着看。这种时候,没有人能移开目光。
“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谁舍得用?这根本不是什么赝品,这就是一份新作啊!”李晟说。
“确实……”许问也有同感。
虽然还没有画完,但现在已经能看出来了。
朱甘棠这幅作品,成画之后绝不会逊于李集天原作,是同样题材全新的诠释。
这种杰作,谁舍得在上面写写画画了?
朱甘棠画得太好了,也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没法用啊。
“没事,我来。”许问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