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弱震惊扭头。
不是吧。
我五岁尿床的小被子您老人家还留着?有什么坏事是您老人家干不出来的?!
话说她真的五岁尿床吗?
不能吧?
隔了都快七八万年了谁记得这种琐事啊!
“我……我没尿床。”
她心虚回避,总之先否认,“你,你定是上了年纪,记错了。”
眼见着就要哭出来。
道雪声微微扬眉,真是,还跟小时候一样。
也就金鳌岛换了个黑心小掌柜的身份,仗着他配合,还能装一装泼辣小妞,到他跟前,胖丸还是胖丸,贪吃爱哭娇气使诈耍赖的胖丸。
道雪声心道,她当然没尿床,他唬她的罢了。
不过那一日,这颗胖丸睡觉的确不安分,踢翻了水囊,她自己以为是尿床,偷偷把被子塞到他腿边,企图来个偷天换日。
“是我记错了。”道雪声平静道,“胖丸你没尿床,只是吐奶了。”
他代师收徒,养她到大,什么黑料不知道?
般弱:“……”
您还不如说是尿床呢!!!
道雪声摸她脑袋,“胖丸,听话,回家,这里我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从小到大他给她收拾得烂摊子不计其数,大的小的,捅破天的,也不差这一桩了。
“什么交代!”
般弱不满噘唇,道雪声指缝里的蓬沛胎毛摇摇摆摆。
她扶着面具,额角顶了顶他的掌心,“有什么好交代的呀?不都是弱肉强食吗?大家都这样干的啊,我又没错!等我把他们杀得怕了,自然不敢惹到小姑奶奶的头上!”
“小师哥,我长大了,我能做主,你不要老是跟爹爹一样,捧着我,怕我摔,他们笨得紧,欺负不到我!”
他静静看她,“你不肯跟我回家?你一定要走此道?胖丸,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再也不愿意听师哥的话了。”
洪荒万族皆知,盘古座下四大弟子,首徒鸿钧,混鲲,娲皇,陆压,三男一女,撼天震地,但他们鲜少知晓,般瓠决意开天之前,在空桑白境收了关门弟子,赐名般弱。
他们师兄弟从三千混沌神魔中诞生,唯有小弟子是一种草木生灵,天地还未初开,大道连雏形都不是,她便已存在。
若不论开智的年岁,恐怕师尊都比她小。
师尊原想将小弟子带回去,中途这草木娃娃耍了心眼,从师尊手中逃脱,掉进了十万禁山里。
鸿钧奉师命,前往十万禁山,寻回小师妹,必叫她心甘情愿入我玄门。
为了显得无害,他刻意收敛神通,伪装成师妹抟土捏造的普通人族,哪里想得刚入山,就被一颗弹丸结结实实击中了额头。
鸿钧:“?”
那小妖怪,五六岁的白净稚嫩的模样,红头绳,红肚兜,光着屁股,眉尾短圆,一双乌溜溜的丸瞳,自称是十万禁山最威风的弹丸大王,坐拥十万小弟,很是威风凛凛。
弹丸大王挥舞着那小胳膊小腿,奶声奶气地恐吓,“人族,你是土捏的,不好吃,我不吃你,把你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拿出来,本大王便放你一马!”
鸿钧:“??”
他转过去,一把拎住小妖怪的软肉后颈,屁股朝上。
啪啪啪。
一顿教训。
揍得弹丸大王眼泪汪汪,临走前还不忘放狠话,“你等着,弹丸大王可不是吃素的,我让那眯眯眼的老头子来教训你!”
“……嗯?”
鸿钧抓住弹丸大王的小肚兜,“胖丸,什么眯眯眼的老头子?你就是小五?”
小妖怪炸了毛嚷嚷,“是弹丸!什么胖丸!不威风!”
“胖丸,回答我的问题。”
小妖怪死不承认。
鸿钧就把小妖怪拖走。
由于小妖怪死活不肯出十万禁山,又对他意见很大,天天哭哭啼啼闹着要回空桑白境,鸿钧索性去了一处人族部落,以兄妹的身份住了下来,暂且稳住军心,不熟么,养养便可。只是这小妖怪最是欺软怕硬,在他跟前装着老实,转头揍得部落小孩哭爹喊娘。
它还扒着他裤腿哭,抹着眼泪告小状。
“哥哥,这不怨我,都怪他们!”
鸿钧默默看了眼那群皮青脸肿的小孩,又默默看它油皮都没破的小拳头,对比相当惨烈。
它委屈极了,“是真的!是他们先欺负我!”
鸿钧:“怎么欺负你的?”
小妖怪:“他们去尿尿,比谁的小公鸡尿得远,小五没有小公鸡,才不跟他们比,他们,他们笑小五是孬种,小五气不过,就,就轻轻扬了扬小拳头!”
鸿钧:“……”
小妖怪特意强调,“是真的很轻喔!小五都没有打死他们!他们还有脸哭!有小公鸡又怎样!孬种!”
它呸了一口唾沫,表示鄙夷。
小孩哭得更大声了。
小妖怪扮了个鬼脸,仗着有靠山,嚣张得无法无天,等鸿钧低头,它又瘪着嘴,泪珠颗颗滚落。
鸿钧:“……”
这胖丸!
他都看见了,还装!
为了给小孩爹娘一个交代,鸿钧饿了这家伙几顿,反正这小妖怪天天喝奶吃肉,壮实得很,两三顿饿不死。它也很有气性,扭过头,撅起屁股,不跟他讲话。
鸿钧不以为意,照常打坐参悟。
自从小妖怪揍了那群小孩之后,它的人缘一落千丈,鸿钧就不信小五能忍得住这种排挤,它迟早要过来服软,到时候他再掰正它肆意妄为的性子,决不能养出一个是非不分的祸害。
鸿钧耐心等了数日,等来了这小白眼狼儿的小磨刀。
它先是在石洞外轻轻唤了一声哥哥,见里头没有反应,就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鸿钧眼皮轻闭,他倒想看看它要做什么。
小妖怪在他的身边转悠了半天,又伸出手指试探,随后小心翼翼掀开他的衣摆,一手握着小石刀,嘴里振振有辞念叨着,“哥哥,别怪小五啊,他们不跟没有小公鸡的玩,小五就先借一借您的,日后肯定还回来,唔,可能有点疼,但不怕,小五日后绝对孝敬您……”
鸿钧:“???”
鸿钧修身养性千万年,心湖不起波澜,被它生生气到了。
小五听见声儿,转身脱逃,然而它两截胖墩墩的小短腿,哪里跑得过长腿呢,被鸿钧捏着后颈肉提了起来,它就像是一只不会凫水的小王八,在半空中扑腾乱动。
“哥哥……不!小五错了!爷爷饶命!”
它求饶得很快。
“你哪儿错了?”
鸿钧目光凉飕飕的。
小五咽了咽唾沫,“小五不该惦记哥哥的!可是,可是,哥哥这么高,肯定尿得远,到时候小五有了哥哥的,就能赢——”
鸿钧额头青筋暴走。
当日,胆大包天又口无遮拦的小妖怪被哥哥五花大绑,高高吊在了建木上。
鸿钧在下头烤肉,都是小妖怪最爱的,肉块被他削得厚薄适中,火炭一煨,渗出金黄油脂,阵阵扑鼻焦香。鸿钧并不注重口腹之欲,为了刺激小妖怪,他慢条斯理吃了整整三日,还将一些吃不完的散给部落小孩。
小妖怪哭得凄凄惨惨,鸿钧不为之所动。
这家伙撒谎成性,又恣意妄为,总要给它吃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免得长歪了性子。
半夜,鸿钧又被小妖怪的哭声吵醒。
“哥哥!哥哥!有坏鸟!坏鸟在啄我的绳子!”
“我要掉下去了呜呜!哥哥救我!”
洞里盘坐的鸿钧眼皮撂开一瞬,又缓缓闭上,任由哭声淹没。
小妖怪精明得很,报复心又很强,见鸿钧一时半会不会把它放下来,就故意掐着半夜三更的时辰来闹他,前天嚷着果实砸坏了它的脑壳,昨天吵着叶子掉进了它的眼里,鸿钧去了两三次,这小货屁事没有,桀骜难驯,挤着一张鬼脸,嘲笑他上当受骗。
专是来折腾他的。
后来它再哭喊,鸿钧果断无视。
“啊坏鸟走开走开——”
“哥哥!!!”
它哭得撕心裂肺的,伴随着一道重重的撞击,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又是骗他的吧?
鸿钧坐了半刻,最终仍是睁了眼,去了一趟圣树。
绳子断了半截,空荡荡在风中飘着,小妖怪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躺在建木下。
建木是通天神树,耸入云端,高达百仞,可想而知,小胖墩这一摔,是结结实实的。
委实吃了个大苦头。
鸿钧走了过去,欲要拎它起来,既然教训过了,自然不能再冷落它。
它竟瑟缩了下。
鸿钧怔了怔。
它竟怕他?
怕他的触碰?
回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弹丸大王多威武啊,穿红肚兜的小屁孩,天不怕地不怕的,明明还不及他腰高,口气嚣张得好似他爹。
虽然他是先天生灵,混沌神魔所化,并没有爹。
“哪疼了?”
鸿钧微抿唇。
连自己也没有发觉,他竟软了口气,哪怕是师弟师妹当前,他从未软和半分。
换做往日,弹丸大王就扑到他怀里,眼泪横飞,大喊着哥哥烤了那坏鸟替本大王报仇,还抹他满袖子的鼻涕眼泪。但今夜里,也许是摔得太疼了,也许是他没有及时赶到做它的保护神,它的眼神都对他陌生了,不再对他痴缠撒泼了。
小妖怪好像聪明察觉到——
他只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他并不会对它有求必应。
小妖怪抽动唇角,硬生生忍住了疼,甚至朝他露出了一个略微讨好的惨兮兮的笑容,“不,不疼,小五皮厚,摔不疼。”
它故作坚强拍了拍伤口。
鸿钧:“……我看看。”
小妖怪躲开了他,撑起笑脸,“哥哥,小五真没事!”
尽管它掩饰得很好,但鸿钧依然捕捉到,它眉眼里那一闪而过的冷漠与不耐烦。
它似乎……反感了他。
鸿钧的手臂落空,缓缓收了回去,他鲜少情绪外露,见它不愿意,也不勉强,只淡淡说了声,“既然无事,那便回去,好好休息,日后不可再做那些粗鄙之事。”顿了顿,他又补充,“你是草木生灵,雌雄同株,等你修炼有成,也会同哥哥一样的。”
“什么一样?”
它天真地问。
鸿钧闭了闭眼,妥协般认命,“有很强壮的小公鸡,肯定尿得最远,能赢过他们。”
小妖怪这才高兴起来,拍着掌,“好!我要修炼有成!”
小妖怪生命力充沛,很快又活蹦乱跳,走夜路时,鸿钧怕它又摔,便垂了袖,伸手牵它。
它缩了手,不让他牵。
他心底泛过一丝奇怪的涟漪,快到连他都抓不住。
小妖怪从建木摔下之后,性子收敛了些,它本就生得天真伶俐,白生生的奶皮子,圆滚滚的大眼睛,又有一口甜脆的奶音,哄得小男娃眉开眼笑,很快就打破了僵局,每天屁股后头都跟了一串小屁孩,争着要跟她玩。
小妖怪跟其中一个叫力的小男娃玩得最好,日日形影不离,如胶似漆。
力是首领之子,力大无穷,经常给它捉小猎物,又给它编了带花儿的小草环,它常常戴着回家,臭屁炫耀。
这一天,小妖怪神秘兮兮躲进洞中,也不吵着喝奶了。
鸿钧过去察看。
小妖怪捣鼓了半日,用那红色花汁使劲擦着脸颊,头上顶着一块红布,胖乎乎的脚趾头得意晃荡着。
鸿钧问它,“你干什么?”
他蹲下去,将它腰间挎着的空水囊解开,换了个新的,里头是他跟部落交易得来的兽奶,谁让弹丸大王不爱喝水呢。
“哥哥!哥哥!你快看我!”它快活地咧开嘴角,摆弄着红布,蹦得老高,“这是阿力给我的!他说要跟我成亲!要天天保护我!他还打走了那坏鸟呢!哥哥他真威风哪!哥哥我要跟阿力成亲!跟阿力住一起!”
“……”
鸿钧气息微沉,“他引诱你?”
“什么引诱?”
它歪着头。
“……先吃饭,此事日后再说。”
它拽他袖子,“哥哥,你答应小五吧,我要跟阿力一起玩一起睡觉!”
“不行。”
鸿钧漠然道,“你任性贪玩,没我看着,绝不肯修炼,白白浪费天赋,以及师尊的苦心。”
“那我不要啦!”它娇气道,“修炼好苦,这也不能,那也不行,还不如跟阿力一块呢,阿力说了,只要我不想做的事情,那就不要做,他会打猎养我的,决不让我饿肚子!他又会捉兔子,又会编花环,什么都能干的,他真好啊!”
“所以呢?”
他瞥向它。
“他是能打猎,是能养着你,他欢喜你时,你不用修炼,不用吃苦,什么也不用做,躺着就有人喂你,可若他厌烦你了?”
“不会的!不会的!”弹丸大王把自己胸口拍得啪啪响,“阿力发誓只要我一个!他不嫌弃我是小妖怪!”
“嗤——”
他薄瓷的唇微微勾起。
那是小妖怪见着他的第一个笑容,眼儿都滞住了。
阿力笑起来很大气,黑黝黝的脸盘露出洁白的犬齿,像是烘烤着头发的烈日焰火,还未凑近就热烘烘的。
可鸿钧的笑是极冷的艳,如同皑皑山雪下,掩埋那一条流淌的血河。
颠倒鬼魅的艳丽寒凉。
“这等鬼话,你也信?”
小妖怪形容不出那是怎样的滋味儿,心肝儿怦怦直跳,仿佛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
“夯货,那是哄你的。”
鸿钧指尖擦过它脸颊的一点红花汁水,眼尾罕见缭绕起一丝混沌魔神的邪气。
“你当真以为,他不知道你是什么?你能称霸十万禁山,人家也精着呢,几只兔子,几束野花,就能哄走你的身心,做他们部落的守护神。”
“你被他们哄住,留在这个部落,会如普通少女般长大,等到年岁到了,再同那个男人结为夫妻,做一个普通女人,给他宽衣解带,生儿育女,操劳家事,守护部落,等后代出来,你又要殚精竭虑庇佑后代,代代轮回的血脉羁绊,你能逃得了?”
对于鸿钧而言,后裔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自己活得还不够,还要被血脉捆绑,牺牲自己只为后裔铺路。
天地快哉,本应任我逍遥,万千生灵都痴迷着相,枷锁套了一层又一层。
“这昏暗蒙昧的天地,将困住你,锁住你,耗尽你的一生心血,他们很赚,而你血亏。你双眼都被俗世凡事遮住了,你还能看到什么?”
鸿钧站了起来,天光相迎,道袍猎猎生风。
“大争之世,群杰辈出,笼鸟尚乞天光,蚍蜉亦可撼树,众生渺小仍在争一席之地,无垠天地,星辰川河,昼夜春秋,等你逍遥遨游,你却走入枷锁之中。小五,你连这挣扎求生的渺小生灵都不如。”
他的身影秀长清薄,落在小妖怪眼里,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比神树建木还要神秘高阔,山巅永远环绕着天风冷雪。
这样的神魔,天地都是玩物的神魔,他也会向下看吗?
他的眼里装的是什么?
小妖怪隐约生出一种模模糊糊的念头
它想要爬到他封禁的山巅,看一看,那里到底有什么。
“圣人之下皆蝼蚁,小五,我不逼你修炼,你若执意只为一个男人而活,又因不想吃苦,只想以后混吃混喝装疯卖傻——”
鸿钧双眸如永夜漆黑,不讲一丝情面。
“那便留在这里,安安心心,服服帖帖,躺平当你的蝼蚁,自此以后,你我同门情谊就此断绝,就当师尊从未收你,我也从未来过禁山!”
鸿钧的突然翻脸惊着了小妖怪。
它一声不吭,转身就跑。
鸿钧也不拦它。
他本为师命而来,但天命若是难违,他也不会强迫它修道。
说到底,他同这小妖怪无缘无分,其中的牵扯,也仅是一道师命罢了,它要死要活要嫁人,自毁前途,与他又有甚么干系?只是可惜了根基与天分。
自师尊开天之后,他愈发清醒,他的道并非救世之道,众生愚昧,若不得开悟,救一次就死一次,全磕头烧香仰仗神仙来救,这种众生又有何用?
只会损耗自己的心血罢了。
对于小妖怪,能养熟最好,养不熟的,他就拉它一把,去见一见这绚烂的天光,至于这之后它的选择如何,全凭自己。
旁的,他不想管,也不归他管。
“呼哧呼哧——”
小妖怪跑得很快,并且越跑越快,眸子里燃起一簇烈火。
奇怪的。
心儿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的。
它本体是草木精怪,天地对它最是厚爱,从它出世至今,向来是顺风顺水的,谁知道来了个须儿老长的老头,揪着它两根毛,就将它拔走,说要让它做圣人,还拿一把弹弓哄它走。它精着哩,才不信这些话,等到弹弓到手,中途就寻了时机逃出去。